第2章
宋知許種地隻種了三天就甩手不幹了。
可是我的嫁妝被賊人所竊,宋家中也無存銀,若想過活下去,我隻得繡花繡得更勤勉。
來收繡品的王大娘與我有些交情,見我腳步虛浮,神情恍惚,不免心疼道:
「林娘子,你好歹要靠自家相公。」
我隻搖頭,嘆了又嘆:「宋郎細皮嫩肉,哪受得了那麼毒的太陽?那地雖肥沃,卻怎麼也種不活,真是發了瘟!他心裡發愁,我這個做妻子的,自然得為他多分擔些。」
王大娘聞言,眼神立馬不一樣了。
她嘴碎,想必沒過多久,嶺南的人都會知道新來的宋大人是個窩囊廢,隻能靠女人養活。
做官不願做,種地種不活。
簡直一無是處。
宋知許過慣了被人追捧的日子,當個種田翁已是極委屈他,如今還受闲言蜚語,最後他隻能灰溜溜地去做官。
王大娘再來收繡品時,我朝人笑笑。
「宋郎說還是得去做官,我也不貪他俸祿多少,但求穩妥。」
王大娘眼睛眯了眯:「也是,隻不過他的闲雲野鶴,也隻是闲雲野鶴。」
言中略帶譏诮,我隻當聽不出。
反正罵的不是我。
送人離開時,我臉上的笑容更加真心實意。
宋知許啊宋知許,這一次,我要讓你名聲大壞!
10
就這樣過了半個月,我和宋知許搬入了皇帝親賜的宅邸,內僅一名管家,是皇帝的人。
雖然宋知許厭我惡我,卻還要在眾人面前維系他的君子面孔,故而他並沒有在明面上給我難堪。
隻是每一日就寢前他都要故意惡心我一下。
宋知許說:「我一心隻讀聖賢書,而你乃無知粗鄙村姑,怎堪與我作配?」
說完,他就用輕蔑的眼神掃量我,再命令我到偏房去睡。
我心中掀不起一點波瀾,卻每一日都要做出委屈難過的表情。
當真是費勁。
不過,若是上輩子的林晚娘,定是會難過的。
因為那時的愛是真的,委屈也是真的。
好在現在的林晚娘心中隻有自己和女兒了。
宋知許任職節度副使的第三日,管家牽著一批新採買的丫鬟小廝讓我過目。
我掃了一眼,便看見了熟悉的面孔。
俏生生的女郎脫穎而出,眉眼含春,體態豐豔,哪像其他丫鬟,個個面黃肌瘦。
我唇角輕扯出一抹笑。
心中默道:
黃鶯,好久不見。
那是宋知許上輩子的嬌妻。
11
黃鶯撥進了我的院子,當起了我的貼身侍女。
她年輕、漂亮,還善讀詩書。
最重要的是,她不僅僅是個丫鬟。
她乃知州之女,自幼被嬌縱得無法無天,聽聞惠州來了個風光霽月的郎君,便託關系混進了宋府。
一個老爺,一個丫鬟,二人當著我的面日日眉來眼去。
當真以為我瞎!
宋知許卻絲毫不愧疚,還囑咐我好好對待黃鶯。
「鶯兒年紀小,你已是個老婦,當要照拂她一二。」
我眼風掃到黃鶯身上,她咯咯咯地笑,端是千嬌百媚。
真真是一對「璧人」。
二人忒不要臉,行事毫不忌諱。
有一次還被念茹撞見了。
那日念茹沉默了許久,飯都沒吃便回了房。
畢竟還是個孩子,也沒有經歷上輩子的事,她心中多多少少對宋知許還有感情。
我在她房外躊躇許久,嘆了又嘆。
怎料,念念卻走了出來,輕輕抱住了我。
我愣了愣,揉了揉她的發,想借今天的機會一次性解釋清。
「念念,你父親與我的感情不好,那丫鬟貌美年輕,所以你父親變心很正常。
「不過你放心,若日後我和你父親和離,我一定會將你帶走。」
念念卻抱我抱得更緊。
她喉間哽咽,字字句句皆是憐意。
憐惜她的母親。
「娘,您最近變了許多,但女兒覺得這樣很好。父親以前瞧不起你,但他真正瞧不起的是他自己,正因為他自卑、敏感,所以才會將這樣的情緒加諸您身上。
「以及,娘,您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娘。念茹知道,父親娶您時說過,此生斷然隻有你一位妻,所以,父親如此算是違背誓言。
「私塾的女先生教過我《氓》——女也不爽,士貳其行,既然父親已背棄您,日後不管您是不是與他決絕,有沒有帶走女兒,女兒都不會有怨言。」
她勾著我的手指,眼睛很亮:「娘親,念念希望您一直幸福。」
我眼眶漸漸濡湿。
傻念念,做娘的又怎會拋棄自己的女兒?
我隻希望,我的女兒此生順遂,萬事美滿。
12
宋知許得了知州之女的青眼,嶺南那些流言自然不敢再傳。
再加上宋知許生得人模狗樣,每日行魏晉之風,寬袍木履,時不時就捻一首酸詩,引得無數人喝彩。
一時間,他又是風光無限的宋大人。
所有人都說宋大人不卑不亢,有竹君之風。
嘖,竹君可不會像他那樣不要臉面。
不知宋知許和黃鶯是不是有什麼癖好,二人扮演主僕,玩得不亦樂乎。
我旁敲側擊過黃鶯:「宋大人膝下早有一女,就這麼招小姑娘喜歡?」
黃鶯卻翻了個白,不以為然。
「夫人,這你就不懂了。宋大人俊美如玉,且有一顆闲雲野鶴之心,這是萬金難求。
「聽說宋大人會被貶官,是因為他錚錚鐵骨,向聖上進諫時直言不諱,如此剛正不阿的男兒,世上少有。」
哦,懂了。
原來小姑娘是喜歡闲雲野鶴的君子。
但,如果宋知許不是君子呢?
那就有好戲看了。
13
一晃在嶺南兩個月過去。
宋知許雖有俸祿,但他俸祿微薄,也不會交到我手上。
而我繡花賣的銀子也供不起府中僕人的月錢。
我和宋知許哭訴過此事。
「夫君,我們府中下人的月錢發不起哪。」
宋知許卻著實不耐,將我推倒在地。
我身子發著顫,不敢置信地抬頭望他。
宋知許卻也似失望至極,振一振袖,義正詞嚴道:
「銀子銀子銀子,你眼裡隻有銀子!當初我怎會娶你這般市侩之人!何況你繡花收入頗多,為何不能補貼家用?你既嫁給了我,便該收起你那副精明利己的做派!」
嘖。
又貪圖我的嫁妝,又想讓我過日子。
這宋知許,臉皮怎麼那麼厚呢?
我掐了掐掌心,強擠出幾滴淚。
「妾身……妾身這幾日眼睛酸痛,繡花無有進項。且,已拖了下人近兩個月的月錢,這於理不合啊。」
宋知許惱道:「果然是粗鄙村姑!連治理後宅都不會!既然無有進項,那你就遣散一些下人,再用你的繡花錢補貼家用不就成了!」
宋知許也不想想,一個繡花娘哪有那麼多銀子?
在嶺南補貼家用兩個月,已經花光了我的繡花錢,我又哪有額外的銀子呢?
既然宋知許都這樣說了,那我就隻能把全部下人都遣散了。
14
一大早,我將管家招來,對他言明了情況。
事關錢財,管家神色凜了凜。
我嘆道:「夫君乃寬厚之人,他現下無有存銀,我這個做夫人的定會幫襯他一二。我先把你們的賣身契歸還,月錢再慢慢還,你覺得如此可好?」
管家自是連連同意。
對於一個下人而言,能要回賣身契已是天大的恩典,更別說還能拿回月錢。
府內奴僕紛紛遣散。
傍晚,宋知許聞訊而來,面上猶裹挾著怒氣。
「林氏!是誰允你將他們的賣身契全部歸還的!」
我耐心解釋:「夫君,家中已無存銀發放月錢,日後由我照顧你也未為不可。歸還賣身契亦做一樁人情。」
怎料宋知許更加惱怒。
「你既是我宋家婦,便該為我考慮!你明知家中無銀,為何不拘著這群下人,想方設法——」
他忽然剎住了話頭,嗫嚅著唇,卻怎麼都說不出口。
想來是裝君子裝久了,也有那麼些羞恥心。
我故作疑惑:「想方設法什麼?」
宋知許瞪我一眼,拂袖怒罵:「蠢婦,我宋知許娶了你,當真是宋家之不幸!你但凡聰穎些,都知道不該把賣身契早早歸還!」
說完,他便氣衝衝離去。
我望著他的背影,默數十個數。
隨著最後一聲數落下,屋外傳來了一聲通報。
管家揚聲:「夫人,我們來給您道謝了。」
我露出一個笑容。
來了就好。
15
管家特意領了幾個小廝婢子,其中便有黃鶯。
上午我把賣身契給管家時特意提了一嘴,黃鶯伺候得力,日後定會再把黃鶯召回府。
上一世宋府也發生過同樣的事。
宋府無銀,宋知許遣散了府中下人,還以賣身契為餌,逼迫下人交了三個月的贖金才將賣身契歸還。
也正是因為這件事發生,我才徹底看清宋知許的真面目。
我偷偷找到管家,用繡花的錢將這些贖金還給下人,那時管家也是領了幾個人過來,對我又叩又謝。
所以,我清楚,管家將下人們送離宋府前定會再來一趟。
我猜對了。
幾人給我磕了三個響。
黃鶯卻像被人攝走了魂魄般,訥訥站著不動。
管家賠著笑臉,我隻作戚戚然模樣。
看來我的時機算得剛剛好。
——我拖也要拖到黃鶯來為止,我要讓她親眼看見宋知許撕下偽君子的外皮,讓他們狗咬狗。
上輩子的宋知許在回京城後,爹娘不信我會帶著女兒和別人跑了,幾乎散盡大半家財,求到他的政敵吏部侍郎身上。
吏部侍郎將遣散下人這樁舊事翻出,本想參他一本。
宋知許卻把髒水潑到我身上。
金鑾大殿上,宋知許說謊說得臉不紅心不跳。
他說我枉為人妻,枉為主母,竟想刮掉下人們最後一絲利用價值,簡直不配為人。
吏部侍郎質疑宋知許話中真假。
然而宋知許離開京城前已將我的名聲毀壞,所以在其他官員眼裡,我能做出此事也不足為奇。
宋知許環環相扣,終究是把我逼S,將我的惡名徹底坐實!
真是最毒不過大丈夫!
這事後,宋知許帶著黃鶯將我家的田產地鋪一一刮盡。
我恨啊,恨到靈魂泣血。
好在我回來了,好在我還有機會報仇。
16
是夜,宋知許和黃鶯果然大吵一架。
其間傳來「誤會」「偽君子」「你騙我」等字眼。
我心裡痛快極了。
念茹許是被擾到,提著燈爬到我床上,要和我一起睡。
我攏著女兒,笑了笑:「這麼大了還要找娘啊。」
念茹靠在我肩上:「娘,謝謝你。」
我微怔,這丫頭,謝什麼謝。
念茹輕聲道:「不管是在京城還是嶺南,一直為女兒遮風擋雨的都是娘親。若無娘親,念念跟著那人隻怕會餓S。」
我略略驚訝,抬頭細看女兒的神色。
卻發現女兒眼裡閃過一絲厭惡之意。
「他雖然生了女兒,可這些年都是娘親在教養我。他還三番四次想往娘親身上潑髒水,實在可恨。」
她扯著我的袖,隱帶決絕意:「娘,女兒不願認他做父親了!」
我嘆了嘆,將小孩兒攬入懷裡。
念茹還真是長大了。
以前我還不知道該怎麼和她解釋,現在她自個兒就想通了。
不過也好,也省了我解釋。
現下隻要熬過飢荒,我和我的女兒定會美滿順遂。
但我沒想到,宋知許和黃鶯居然和好了。
17
這半個月以來,兩個人爭吵不斷。
宋知許不肯讓黃鶯離開宋府,畢竟黃鶯是知州女兒,倘若他失去了這個助力,又怎能是好?
他逼迫我向黃鶯解釋,說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。
妻以夫為綱,我自然去向這位大小姐解釋了。
可偏偏,我是掉著淚珠子,盯著足上那雙洗到發白的繡花鞋解釋的。
黃鶯雖然蠢笨,卻相信眼見為實,耳聽為真。
她見我這副作態,又怎肯再信宋知許?
但,即便她不信宋知許了,也不會出手對付他。
我也不需要黃鶯對付宋知許,能拖住宋知許已是極好的。
畢竟距離飢荒隻有兩個月,我要在這兩個月裡清點自己的嫁妝和繡花所剩的銀子,再將銀子換成糧食,為飢荒做準備。
若能在飢荒時活生生熬S宋知許,那我也算大仇得報。
若不能,那就隻能回京城後一步步摧毀宋知許。
可我沒有想到,「宋知許」回來了。
他先是將念念送到了山郊的私塾,美其名曰那邊的女先生更有賢望,隻是念念從十天一假變成了十天一旬假,回來的次數更少了。
宋知許又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哄好了黃鶯,二人和和美美,跟沒事人似的。
彼時我正在和王大娘處理地下菜窖儲糧一事,眉頭卻突然狠狠跳了跳,心頭十分不安。
宋知許從未關心過念念,又怎會對她的學業上心。
果然,我一回到家,宋知許就用繩子將我捆住。
陰寂的夜色下,他走近我,吐息在耳旁。
「晚娘,你把為夫害得好慘。」
18
我悚然一驚。
宋知許陰惻惻一笑。
「從前是我太輕視你了,竟讓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生出那麼多事端。你居然還敢挑撥我和鶯兒的感情,林氏,你實在該S。」
我強忍著心裡的不適,假意試探:「夫君你在說什麼,妾身怎麼聽不明白?」
宋知許加大了手勁,險些捏碎我的下巴。
「你不知道?你無非是怨我把你和念茹送給富商,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多麼煎熬!
「你以為是我想把你和我的親生骨肉送人的嗎?你要因為這件事怨恨我一輩子嗎?若非飢荒無糧,我也不會將你送人!我更不知道那富商心腸歹毒,將你和念茹烹了吃!
「林晚娘,我待你不算差。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為難我,這就是你做妻子的態度嗎!當真讓我失望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