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公主跑過來拉住我的手,她支支吾吾半天。
雙眼亮晶晶地道了句:「月兒!你真……你真厲害!」
陳璟還呆跪在原地,場地的風吹亂他的衣擺,顯得有些落拓。
今日之舉,我有一半賭的成分。
想休夫是真,但害怕家族受牽連也是真。
可父親阿兄說了,他們已安定了北疆,唯一心願便是家人開開心心地在一起。
我關家三代守北疆立下汗馬功勞,如今心甘情願將安定的北疆奉還陛下。
北疆亂了太多年,關家功成身退,便讓陛下去享受這萬民敬仰。
而臨安王不過是沒有實績的世襲王爺罷了。
我休陳璟,合情合理,更有實在的利益,沒有皇帝會不動心。
結果來看,我賭對了。
眾人散盡,陳璟總算醒過了神,他站在我身後。
眉眼帶著悽然:「關秦月,你就恨我至此?」
我笑了:「恨你?我才懶得。」
「隻是從今日起,你臨安王便要一輩子背著被人休棄之名。」
「我關秦月拿得起放得下,你我夫妻情斷,最好再別相見。」
我轉身離開,身後陳璟的聲音沙啞撕裂:
「關秦月你別走!」
「就為了一個安素素竟如此嗎?你明明是最懂我的,可這次為何要如此決絕!」
看啊,他明知每次都是我在退讓。
可我現在厭倦了退讓,更厭煩了他那張臉。
「陳璟,滾遠點。」
他整個人僵在原地,仿佛頃刻就會摔倒。
而我要做的何止如此。
害了綠筠的人,我一個也不會放過。
當天夜裡,我入宮拜見安太妃。
她是先帝的貴妃,也是安素素的親姐姐。
我來時,她正半倚在榻上做著香粉。
也不抬眼,隻呵了聲:「關秦月,你好大的膽子,女子休夫,你是要開我大炎之先河嗎?」
我卻不驚,自顧自行禮,然後將懷中的書信遞給了她。
「太妃,這是南昌國來的書信,是家書。」
母親嫁給我父親前,家裡是在南方做綢緞生意的,緊鄰南昌國。
所以我祖父家的產業遍布整個南昌國界。
一月前我給祖父去了信,詢問南昌國二皇子境況。
祖父回信:「二皇子已被貶做庶人,幽禁宗人府,前些日子王妃逃了,他如今不太安生。」
我了然,原來那安素素竟真是逃出的。
南昌國剛平定內亂,新皇不願SS親哥哥,但若是二皇子鬧起來,卻也是件麻煩事。
我手指捏起一抹香粉,放在鼻間輕嗅。
「太妃娘娘,安家世代清流,怎會不知曉這其間的利害,如今南昌二皇子的家書中可寫著『思妻心切,望大炎歸還』。」
「一個安素素,還要鬧得兩國動亂嗎?」
「關秦月!」
貴妃氣惱,一雙杏眸含著怒氣。
「那可是我的親妹,難道你要我親自送她走嗎?」
我卻道:「就是要安家親自送她回去。」
我語氣和緩下來:「這封信我本可以直接交給陛下的。」
「我入京城這麼多年,太妃娘娘您對我很好。」
小時候我爬樹摘桂花,曾摔下來扭傷了腳踝。
是貴妃娘娘將我抱在膝上,替我揉瘀為我上藥。
我曾說過,這皇宮的人總是面皮冷,但心腸不壞。
否則先帝後宮不會風平浪靜,如今太後和貴妃還會喝茶闲聊宛如姐妹。
我恨安素素,卻願送安家一個人情。
如今她已坐實了外逃之罪,但若是安家秘密送回,安家便少了名義上的罪責。
兩廂沉默良久,貴妃闔眼下了逐客令,她是個明白人,知道該怎麼做。
離開前,宮人上前來傳話。
說皇帝要見我。
10
金碧輝煌之下,皇帝一人坐在先帝曾坐過的地方。
他手裡拿著一個破舊的蹴鞠,瞧著有些眼熟。
我還未出聲,便聽他道:「朕還記著你剛入宮時,才九歲。」
「回陛下,是。」
「回陛下,是。」不知為何,他竟重復了一遍我的話。
轉而有些不悅地看向我:「你以前不會同朕這般說話。」
我不曉得他今日怎麼怪怪的。
「因為您現在是陛下。」
他將手裡的蹴鞠丟開,指了指身前一步的蒲團。
「過來坐。」
我有些猶豫,畢竟那不是我該坐的位置。
卻聽他說:「父皇在時,你就坐在這裡。」
「父皇問你願不願嫁我,你說不願,要嫁給璟。」
我低著頭看鞋面,一句話也不說。
他嘆了口氣,竟一撩黃袍蹲在了我面前。
他抬起頭,皺著眉看我:「那天我宣你入宮,問你可有話要對我說,你說沒有,今日卻偏要當眾休夫。」
「關秦月,你還真是數十年如一日地,不好惹。」
話罷他見我還是不應聲,站起來狠狠捏了捏我的臉。
「該拿你怎麼辦,我明明說過隻要有我在,陳璟就不敢欺負你。」
他自稱「我」而不是朕,一時令我慌了神。
時間仿佛一下被拉回那年中秋夜宴,他捏捏我的臉,說:「郡主小妹,陳璟可不是好惹的。」
「但不用怕,隻要有我在。」
如今他仍這麼說,隻是明黃的龍袍帶了肅S之氣,令我不敢直視。
他道:「早知今日,我當初就該把你強留在宮中。」
這天最後,我終究沒說旁的話。
「陛下,我不喜歡走回頭路,您也應該如此。」
他早已不是同我玩鬧的太子了,他是一國之君,是萬民之主。
我不敢去揣摩他的話,哪怕察覺到了他對我的一絲不尋常。
我不敢。
爹娘阿兄已放下一切,為我謀了最好的路。
我怎忍心,又怎願意親手毀掉。
我後退一步,走到燭光照不到的地方。
那枚蹴鞠不知何時滾到我腳邊,我終於想起它來。
十一歲那年我與公主出宮,集市上相中這枚蹴鞠。
原以為它早就丟了,原來竟在這裡。
但我關秦月,從來就不喜歡被遺落的舊物。
「陛下,夜深了。」
高位的皇帝陛下抿緊了唇,說了這夜最後一句話:
「回北疆吧,陳王會接管北疆,同你一起北上,護你周全。」
宮廷夜冷,高處不勝寒,自古便是如此。
當夜我宿在公主府。
公主站在我門前許久,隔著簾子瞪我。
「關秦月,你若走了,那誰陪我騎馬打獵?誰同我逛街聽曲?誰來當我孩兒們的幹娘,誰……」
話說一半她的淚就擠了出來。
我越過門檻抱住她,將準備了半個月的鎏金碎銀鞭塞到她手中。
「知道你喜歡舞鞭,這可是我親選的工匠打造的,你看看合不合手。」
那鞭柄上還雕著「燦金華章」。
「金華,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。」
「好啊你個關秦月,原來早謀劃著離開!」
她隻惱了一瞬,淚又飆了出來:「和陳璟鬧得那麼僵,你還有時間給我準備禮物,關秦月……你能不能不走。」
可還不等我回她,她又兀自擦幹了淚。
「你還是走吧,陳璟那混蛋才配不上你,屆時我再去北疆尋你就是!」
夜色那麼濃,她與我緊緊抱著。
我靠在她的肩頭,允諾:「好,我等你來尋我!」
11
離開京城那天是個豔陽天,京城連下了三日秋雨,偏偏今日放晴。
皇帝站在城樓上送別北上的陳王一行。
阿兄親自從北疆來,帶著父親交權的文書,來接我回家。
紅鬃烈馬,銀甲照鞍。
闊別十三年終於見到了阿兄,他長了胡子,臉也黑了些,看著冷峻。
可一見我他便笑了,還如兒時那般喚我「妹妹」。
「哥來接你回北疆!」
皇帝為我離開安排了一乘大轎,裡面一應物件都齊全,說是能舒服地躺回北疆也不過分。
可我沒坐,而是親自去公主馬場選了匹棗紅馬。
這馬兒烈性卻與我親近,正適合同我一起北上。
春桃與我同行,她也換上了一襲勁裝騎馬,就是模樣有些膽怯。
「春桃,你騎術可是我親手教的,算是我關家的人,挺直些腰!」
那丫頭臉一紅,卻先看向我哥。
我哥也笑得開懷:「月兒說你是自家人,我就認!」
春桃總算笑得大方了些,臉卻紅得更厲害了。
我將綠筠的衣冠冢放入了那為我準備的轎子中。
京城一行,我唯一悔事便是沒能護好她。
「綠筠,我們回家。」
皇帝從城樓上看我,遠遠見他仿佛朝我揮了揮手,將那枚蹴鞠扔了下來。
我剛想擺手告別,卻聽背後傳來一聲嘶啞男聲。
竟是陳璟。
半月未見,他卻像是換了個人一樣。
「關秦月!」
他踉跄著跑到我馬前,來不及靠近,就被我阿兄喝退:
「再上前一步,小心人頭落地。」
阿兄自沙場上練出一身S氣,尋常人見了都要冷顫幾分。
可陳璟卻自顧自從懷中掏出一封手書,當著眾人念起來:
「我陳璟願聘關秦月為婦,從茲締結良緣,赤繩早系,白首永偕,花好月圓,欣燕爾之,將詠海枯石爛,指鴛侶而仙盟,謹訂此約。」
「秦月,你還記著嗎?」
他念的是我們的婚書。
聽得我眉頭緊皺。
有些丟臉。
他卻越發激動了,甚至想越過我阿兄的馬來我身前。
「安素素已經走了,再沒誰能隔在我們中間!」
「秦月,不要離開京城,別離開我。」
他向來是喜怒不形於色,最忌在人前露出情感。
如今卻當眾念一封八年前的婚書,拼了命地想挽留我。
若是曾經,我定會動容。
過去八年,他隻要朝我走一步,剩下九十九步我都會朝他飛奔而去。
他站在黃沙蕩起的地上,仰著頭,雙眼寫不盡的痴纏。
聽聞昨日安素素被秘密送走,他卻沒有露面。
安家的人在城外等了他很久,卻隻得到一句「我妻不悅,不方便再見」。
我妻?
聽到這句話,我竟想笑。
為何人總在失去時才想起害怕,才知道我是他妻。
「陳璟,我說過不再見的。」
我睥睨他, 勒著馬韁安撫棗紅馬兒。
連馬兒都看他不順眼。
陳璟忙不迭回我:「秦月我知道錯了, 綠筠,綠筠之事是我欠妥,我知道你待她如親妹,我願意為她立碑, 以我們妹妹的身份!」
「夠了!」我打斷他。
「你不配提她。」
高高在上的臨安王, 是什麼令你改變了對綠筠的態度。
難道你真的知錯了嗎?
他神色痛苦,仿佛用盡了力氣。
「關秦月你告訴我,究竟怎麼才能留在我身邊。」
他雙目一閉, 兩行淚就這麼落了下來。
休夫那日他沒哭, 可今日卻當著眾人哭了。
因為知道真的留不住我。
成婚八年, 他早知我的性子。
心悅他時願將一切奉上, 決定離開時也不會拖泥帶水。
「阿兄, 我們走吧。」
我再不多看他一眼,馭馬轉身。
浩浩湯湯的北上軍隊在我身後, 阿兄哼著歌在我身側。
春桃笑嘻嘻地說:「北疆還沒去過呢!」
而我面前是朝陽灑滿的坦途。
12
到了北疆半個月後,聽說安素素S了, S在了回南昌國的路上。
她原本就身患風疾,經不得長途跋涉。
京城傳來的秘信上說, 是安家不願留下禍患, 所以在路上拖了很久。
安素素S時,身旁是她的兩個親哥哥。
可沒一個人願意把她的屍首帶回家,還是強行將她送回了南昌。
陳璟說得對, 安家是座虎狼窩。
不是所有親人都像我親人那般, 不是所有父兄都像我父兄一樣, 願意用一切換我回家。
綠筠的衣冠冢被我安置在北疆最美的山上, 江水環繞。
我永遠不會原諒安素素,哪怕她已S。
陳璟來了無數封信。
信裡不過是些往事, 我隻看了一封就不再看了。
他寫信時就該明白,這八年總是我一人拼命對他好, 而他早就不配我回頭多看一眼了。
第二年初春。
我們一家南下去遊船。
岸邊絲弦管樂, 湖面上波光粼粼的, 美得不似人間景色。
遊完船我們一家在茶館聽書時,我再一次聽到了陳璟的名字。
「西昌國又鬧內亂, 還屢犯邊境,臨安王竟自薦領兵出徵, 聽說剛到南邊就被敵軍偷襲,如今生S未卜……」
「要知道這位可憐的臨安王啊, 自從被王妃休棄便失魂潦倒, 說是出徵, 卻更像是自絕生路, 真真是可憐……」
爹娘一時噤聲齊齊看向了我。
就連缺根弦的阿兄都怔愣住, 有些慌神。
我卻彎唇看向他們:「怎麼了?這也沒到精彩的地方啊,你們看我做什麼?」
爹娘阿兄這才如釋重負地笑了兩聲。
一個外人,哪兒需要我們多操心?
臨安王要出徵那是他想忠君報國, 他一個闲散王爺想爭軍功與我何幹?
反正我關家現在是一介散戶, 隻願滿天下地遊山玩水。
京城的事便隨它去吧。
茶樓裡的故事冷了場,說書先生又換了一出武俠奇聞,博得滿堂彩。
我也跟著鼓掌歡呼, 包了碎銀子送去。
窗外水光潋滟天色晴好,家人朋友在側,又是一日悠然自在。
- 完 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