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我將皮丟到一邊,以劍尖挑起了蕭靖宣的下巴。
當目光對上我的剎那,他霍然瞪大了雙眼。
「蘇...蘇煜?是你!」
下一刻,他眼底震驚轉為了驚喜:「江夕夜可是被你劫走的?她人現在何處?」
我沒回答他,而是舉起成玉貞竊走的那枚平安扣。
原本是塊晶瑩碧潤的美玉,可惜昨夜沾了血,我怎麼都擦不幹淨。
「蕭靖宣,你認識這個嗎?」我輕聲問。
他眉頭皺了皺:「這是成玉貞的東西。」
「不!」
我猝然提高了嗓音。
「這是江夕夜的東西!是兩年前你在此地命懸一線,她沒日沒夜地救治你、照顧你時,放進你掌心的東西!
「江夕夜曾被相士預言命裡有劫,她母親吃齋念佛才求來了這塊護身玉,她卻毫不猶豫送給了你!」
我將平安扣狠狠摔在了地上。
「你這是做什麼?!」
蕭靖宣朝我大吼一聲,連忙跪下去慌亂地摸索著,試圖重新撿回那些碎玉。
我視而不見,從懷中掏出了第二件物品。
一枚小紙包。
我將它扔在蕭靖宣腳下:
「她還給你的。」
他猛然頓住,恍若呆滯地盯著它,然後戰戰巍巍伸出手,將它撿起,將那層早已殘破的紙緩緩揭開。
一枚血紅的鳳佩呈現了出來。
包裹鳳佩的泛黃宣紙上,留下了一行血字——
縱至黃泉,亦勿復相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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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隨手拾起地上一片殘瓦,磨起了長劍,又冷眼看了看沉浸在決裂中愧悔交集的蕭靖宣。
「十九年前,我就見過你的龍鳳佩,也見過你。
「江夕夜沒和你說過我的來歷吧?」
他沉默得像沒了呼吸。
我兀自笑了。
記憶的寒光割開十九年前的雨夜,七歲的稚童站在被擄上山的孕婦面前。
師父扔下刀,放心大膽地交代他:
「你朝她肚子來上一刀。」
他盯著那個壯觀的肚子,看了好久。
直到女人收起恐懼,喚他靠近,將他的手輕輕放在隆起的地方,讓他感受胎動的奇妙。
那一刻,對S人司空見慣的他,第一次體會到了生命的珍貴。
「我承諾她,『我會放過你的孩子,但買家說了,你必須S』。
「趁師父未歸,我用刀剖出了氣息微弱的胎兒,裹著沾血的襁褓,在山頭以東五十裡外的歸檀寺叩響了悟塵法師的門。
「而那枚龍鳳佩,我也藏進了襁褓。
「後來,我逃下了山,雖遭到同門追S,但僥幸活了下來,直到隨江夕夜入宮,偶然見到了先帝身邊的大太監,我才發現,他竟和十多年前那個送來孕婦畫像、重金籌我師父滅口的買家長得一模一樣。」
蕭靖宣勃然大喝:「住口!什麼胎兒,什麼大太監,你這些挑唆是非的胡說八道,本王一個字都不信!」
「我知道你不信,蓉妃遭劫持S害,先帝思悼成疾,這樣的美談至今還在民間流傳,你父親怎麼可能是謀害你母親的元兇呢?」
我勾起唇角,「不如你揭開衣襟,讓我看看你胸前是否有一條自上而下的疤?那是我用刀剖開孕婦肚子時,力道過大,不小心劃在嬰兒身上的。」
蕭靖宣像受到了極大刺激,開始劇烈喘息。
「這就受不了了?接下來我要說的話,恐怕會讓你更難受。
「你還記得兩年前歸檀寺,你被一伙來歷不明的人刺S嗎?
「你有沒有想過,你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,毫無利用價值,誰會在乎你?誰會冒著掉腦袋的風險要奪你的性命?
「你的皇兄蕭靖宇,又為何在你出事三日後才姍姍來遲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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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心晦澀撲朔。
誰S我,誰護我,誰愛我,誰憎我。
權謀這種東西,我從前陌生,不懂分毫,但江夕夜S後,我一切都想通了。
「你若僥幸活下來,蕭靖宇便借著救你的恩情,獲取你的信任,陪你繼續兄友弟恭,你若是S了,對他而言更是千載難逢,他必將反咬一口,將此事激化成潑向太子的髒水。
「畢竟,誣陷這種把戲,他早深諳於心。
「三大世家在兩國勢力盤根錯節,就連敵國的挑釁,也是同氣連枝的族人幫蕭靖宇逢場作的一出戲,一出逼君廢黜的大戲。
「無論是你母妃,還是你的兄長,都是你母族幹政奪權的棋子,可你更慘,你是棋子的棋子,整個江家不過是蕭靖宇為了驗證你的忠心,踩在腳下的祭品。」
蕭靖宣忍不住緩緩蹲下身,雙手抱頭,肩膀也跟著顫動。
「別說了!求你別說了,我不想聽!我現在隻想知道,夕夜她到底在哪裡?」
我居高臨下望著這個可憐又可悲的男人,心中湧起一股報復的快感。
「她現在和你的孩子在一起。」
說罷,我朝他右肩狠刺一劍。
蕭靖宣發出痛苦的慘叫,他捂住肩上汩汩流血的窟窿,啞聲問我:
「孩...孩子?她何時有了我的孩子?」
「何時?」我咬緊牙關,一字一頓,「在她苦苦哀求見你一面,你卻縮在宮中閉門不出時!在你的好兄長假傳聖旨抄沒她的家,砍掉她父親的腦袋時!在她弑君未遂,被押入詔獄嚴刑拷打時!」
「那孩子和她母親一樣,仿佛有著極強的求生欲,經受了那麼多磨難,依舊頑強堅韌地活了下來。
「但那些負責押送的衙吏,那些禽獸不如的東西...你可知,他們對江夕夜做了什麼?!
「他們侵犯了她!
「當著所有犯人的面,一次又一次!
「未成型的胎兒從江夕夜腹中流出時,心脈早已停跳!
「他們甚至割開胎兒的肚子,往裡頭塞滿枯草,懸掛於沿途的木樁,做成被風幹的引路牌...」
蕭靖宣如遭雷擊。
「不!不可能的!!
「我打點過那些人,我警告他們要善待夕夜,絕不能傷害她!
「和成玉貞成婚隻是權宜之計,我根本不愛她,我也早就計劃好,待風波平息,我便快馬加鞭趕去邊塞將夕夜接回,我會為她改名換姓,我會珍惜她、善待她,我會用餘生彌補她失去的一切!」
我忍無可忍,攥住他的衣領,將他猛地扯近。
「可江夕夜已經S了!
「我在西北軍營八百裡外的野地找到她時,覆在她身上的積雪都已經一尺高了!
「你以為你是誰?你也不過是仰人鼻息的蝼蟻,蕭靖宇若想趕盡S絕,你那些打點又真的有用嗎?」
剎那間,蕭靖宣眼底的光全熄滅了,他仿佛跌入了一個無盡寒淵,用手捂著臉,喉嚨裡發出絕望的嗚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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肩上的血順著衣襟流到了我的手上。
我嫌髒,捏開他的嘴,將一顆透明藥丸塞進去,逼他咽下,又像丟一塊破抹布般,將他丟回地上。
破廟外忽降大雪。
我走到窗邊,欣賞著漫天雪花簌簌而下,也在靜靜等待蕭靖宣毒發。
我自幼無父無母,人生最初的記憶就是S人。
七歲那年,我舉起屠刀S了一人,也救了一人。
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救人,也是唯一一次。
因為早產,他氣脈虛弱,臉色灰敗,卻緊抓住我的一根手指不放,好似在向我訴說生的渴望。
後來,師父稱我天賦異稟,是難得的武學奇才,比我頭上六位師兄師姐還要厲害。
十三歲那年,我終於厭倦S戮,逃下了山。
為求自保,逃離前我特意偷走了師父煉制的三味藥。
斷腸粉,忘川散,朝夕露。
這三者,一為瀉藥,一為迷藥,一為毒藥。
前兩者毒不致S,唯獨名字最動聽的那一味,毒性擴散兇猛,但凡沾上一點,即使催吐嘔出,也絕無生還可能。
朝夕露,朝服夕S。
毒發時,光陰會被放慢,痛苦會被放大,到最後人腸穿肚爛,七竅流血。
這就是我為蕭靖宣選的,最適合他的S法。
雪花飄進空窗,飄到了我臉上,像西北荒原的月光一樣冰涼。
我恍然記起,蕭靖宣遇刺那天,那個傻子曾在寺廟求得的一支籤,籤文寫著——
「綻如朝晝現,逝若夕夜滅,因果皆定數,靜受任圓缺。」
僧人解曰:
「此乃『命』也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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伴隨這一場風雪,我回到了江家,回到了被亂石砸得斑駁的朱漆大門前。
牌匾下躺著個衣裳烏黑的小乞丐,他抱著長劍正閉目沉睡。
門吱呀被人推開。
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鑽了出來,湊到乞丐跟前,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。
「喂,你還活著嗎?
「這麼大的雪,你躺我家門口不冷嗎?
「喂,你是個啞巴嗎?」
小女娃裹緊身上的花棉袄,伸出一個手指頭,探到乞丐鼻端。
就在這時,乞丐睜開了眼,捂住血流不止的右腿,發出一陣難以忍受的低吟。
肚子也咕嚕叫喚。
小女娃噌得跳起來,一溜煙鑽進了門。
乞丐懶得搭理,他咬緊牙關,嘗試靠著沒受傷的左腿站起身。
「噔噔蹬蹬——」
沒想到女娃娃又屁顛屁顛跑了回來,手上還端著一大碗冒著熱氣的粥。
「快吃!我剛從鍋裡盛的,有青菜、蝦米、皮蛋!
「嚇S我了,那鍋比我人還大,我差點一頭栽了進去!」
見乞丐無動於衷,她吐了吐舌頭,從小花袄的兜裡掏出個小木勺,笨拙地舀了半勺粥,送進自己嘴裡,然後攤開手心,得意道:
「沒毒吧?」
乞丐冷冷瞥了一眼,接過碗就狼吞虎咽吃起來。
熱粥下肚,他也有力氣繼續逃命了。
小女娃卻忽然扯住他破爛不堪的袖子,委屈巴巴:
「你能不能陪我玩一會?我一個人好孤單...」
乞丐淡淡地問:
「你沒父母嗎?」
小女娃的淚珠輕輕掉落:「父親成天都忙,買回府陪我玩的丫鬟,年紀比我還小,就知道睡覺。」
「那你母親呢?」
她「哇」得一聲嚎啕大哭:
「我好久都沒見到母親了!他們把母親埋在了城外的山上,可他們為什麼要把母親埋在山上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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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憶如走馬燈,匆匆旋轉到了他們初遇的第二年。
女孩踮起腳尖,朝他舉起一串糖葫蘆:
「蘇煜,張嘴!母親說過山楂能養胃!」
糖衣融化在她的掌紋裡,像條黏糊糊的小溪。
夏夜驚雷,那些刀下亡魂的臉,如鬼魅般糾纏不休,令他驚悸難免。
女孩拍著他大汗淋漓的脊背,哼唱走掉的童謠:
「小郎官官, 搖著扇扇, 叼塊餅餅, 打起鼾鼾...」
生辰那日,她滿載而歸,收到的賀禮皆是精美昂貴,卻在見到他為自己撿來的一小袋鵝卵石時,最為歡喜雀躍。
她也回贈了他一樣東西。
「蘇煜,你說你沒有生辰, 我把我自己的生辰送給你,從今往後,你也能收到我送的生辰禮!」
他才懶得在意這些。
「江夕夜, 說過多少次, 我叫阿七。」
「不要!什麼阿七阿八的?像在叫一條流浪狗!」她揚起小腦袋,滿臉倨傲,「你就叫蘇煜!」
他掐著眉心無奈道:
「為何是這個名字?」
她眉眼彎彎, 唇邊像綻開了一朵花。
「蘇是我母親的姓氏。
「至於煜嘛,你瞧你整天苦大仇深, S氣騰騰的樣子,像誰欠你錢不還似的, 我希望你能多笑笑, 變成一個溫暖明亮的人。」
...
女孩的容顏漸漸模糊, 聲音也消散在了風雪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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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喂!那個白頭發的家伙!你發什麼呆呢?」
思緒被一個掐尖的嗓音打斷。
我回過神來。
「說的就是你!咱家方才交代的話,你都聽進去了嗎?」
我埋下頭, 故作謙卑地答道:
「公公的話, 小人已銘記在心。」
那太監斜睃了我一眼,又朝手心吐了口唾沫,悠然地撫過他熨帖的鬢邊。
「入了宮,淨了身, 你們的命就不是自個兒的了,切記謹言慎行,守好本分。」
「近些日子, 京城可不太平, 若有誰惹惱了尊貴的主子, 就連我都保不住他, 明白了嗎?」
一道熟悉的目光穿透人群, 落在了我身上。
我狀似不經意地轉過頭。
教習嬤嬤正揮舞著藤條, 抽打在一名哆嗦的宮女肩上, 而跪在最後一排的那個瘦小身影,正隔空與我遙遙相望。
那雙眼睛依舊如兒時清亮,卻多了幾分鋒芒。
僅一瞬, 她就漠然移開了視線。
頭頂忽落下一記拍打, 是那個訓話的宦官。
「瞧你是個機靈的,進宮後,你就隨我一同侍奉皇上吧,就是這頭白發看著不吉利, 還是染黑了好。
「對了,你叫什麼名兒?」
我抬起頭,桀然一笑:
「小人叫阿七。」
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