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「因為你我是一樣的。」
——朝野泱泱,天下攘攘,隻有你和我一樣。
「我在你身上,看到了同樣的野心。」
——不輸男子,不輸任何人的野心。
她也曾試圖抑制,性別、身份、偏好……那麼多不確定因素橫隔中間。她清楚難有結果。
可感情這東西,就是不受控的。
像野草焚盡,復隨風蔓長。
「我遲遲未娶,你又何嘗不是。我用賜婚探你口風,你說無意嫁娶。」
所以火苗一旦種下,便一發不可收拾。
「我想,你都已經以男子身份入仕途,何不賭一把呢?或許,你正是那萬裡挑一的異類,更或許,是那萬裡挑一會喜歡我的?」
她的嗓音涓涓如泉水。
告白,是冷靜自持表象下,誠摯而熱烈翻騰的浪花。
我的心好像也被浪花翻卷著,隨之浮沉。
良久,我抬手遮眼:
「可是,你不覺得,很奇怪嗎?」
說出這些字眼,幾乎用盡了我全身力氣。
祖翎笑容微斂,反問道:
「奇怪?你是覺得我喜歡你奇怪?還是女人喜歡女人奇怪?」
九五之尊啊,真的很敏銳。
她坐直,扯下我綿軟的小臂,直視我雙目:
「房鳴琅,看著我。」
入目光影憧憧。
燭火這樣溫柔,可她面上之冷肅,是前所未見的。
「你去過南風館,見過男人間親密關系,為什麼放到女人身上,你便覺得奇怪了?」
她這樣問。
我嗫嚅:「因為……」
因為龍陽之好不少見。
甚而豢養娈童,在權貴間並非隱秘。
有權有勢的男人們甚至為此津津樂道,毫不避諱交流談論。
可這一刻,對上這一個人,對上這樣一雙驚心動魄的眼眸,我說不出來任何一個字。
是啊,我想起來。娈童,何嘗不是另一種「女人」?
我忽然覺得很難過,很難過。仰頭看她,茫然張口,卻如溺水般地窒息。
「我替你說,鳴琅。」
她端坐在四方軟紗帳裡,瞳光映襯著火光,如炬如焰。
用極輕,又極重的聲音道:
「因為女人,從沒有過真正的權力,沒有過選擇權!」
剎那之時,我仿若看見神祇低眉。
她說生兒育女,本是造化賦予的權利,卻被制定規則的男性利用,成為強行加諸女性的枷鎖。
「他們要你我矩步方行,要你我溫順賢惠,要你我除養育兒女、照顧家庭外,再沒有別的選擇。」
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問:
「所以你說,這樣的世界,怎會容許女兒間的愛戀存在?」
這顛覆了規矩,毀壞了枷鎖,侵犯了「他們」的權力。
女人眼中,不該有除男人外的任何存在。
因為這是他們的世界。我們,是他們的所有物。
12
仿若驚雷入耳,炸得我頭暈眼花,腦中轟鳴。
我並非京都人士,原不姓房,而姓許。
泾州許氏。
房家,本是我該嫁入的夫家。
哥哥不愛念書,從小他的課業就是想方設法塞給我替他完成的。
偷來的學識,殘羹冷炙,我拼了命汲取吸收。
後來許家罹難,我跋山涉水來到京城。
天命如此眷顧,給了我機會成為貴門公子。房老侯爺長子病逝,我一躍為房家幺子。
參科舉,考殿試,中狀元,風生水起。
鎮國侯能屈能伸識時務。
被我拿捏把柄威脅時,也色厲內荏罵過一句:「果真是女子!慣會使心機詭計。」
他們眼中,小女子謀略,總是登不得臺面。
可我這名義上的新爹,嘴上不饒,暗裡分明是欣賞我的。
我升遷速度太快,房家實打實佔了好處,卻也不能不防猜忌。
房老侯爺主動告老辭官。
離京前,他與我對飲,酩酊之際拍我肩膀:「我兒大才,可惜,若非女子,圖南之翼備矣。」
他醉醺醺對我豎拇指,我湧上的熱血卻「可惜」二字慢慢涼透。
我的成績他看不到嗎?我的政績他看不到嗎?我用盡手段、苦心孤詣、不顧一切往上爬……我所有辛苦所有努力,他看不到嗎?
他什麼都看得到,但什麼都看不到。
就像過去,我在泾州問我生父,問那位永遠高高在上的掌權者——
我不輸兄長的聰慧你看不到嗎?我出謀劃策助你所獲你看不到嗎?我供你採納的建議所得成果你看不到嗎?
為什麼你覺得隻有我那紈绔哥哥能承你的期望,為什麼你覺得女兒隻有出嫁一條路,為什麼我所有抗爭被你與母親視作小女孩不懂事鬧脾氣……
你說鳴琅,這是我們給你爭取到的最好婚事。
你說我嫁去房家,未來夫君簪纓,我自沾光。
那一年,我將滿十四。
女子十五及笄,男子二十及冠。
女子及笄,嫁人生子耽誤不得;男子及冠,事業之路剛剛開始。
五年,我若為女子,兒女或皆已蹣跚學步,從此囿於深宅,此生不得出。
可我化身男子,以弱冠之齡折桂蟾宮,成為本朝史載最年輕狀元郎,從此天高海闊,無不任我遊。
三載,膏粱錦繡的皇城,天下至高的明堂,有了我一席之地。
偶爾夜深人靜,想起我念念不忘的親族,想起輾轉銘刻的沉冤昭雪。
然而內心最深處,對自己都不敢坦誠的隱秘角落,藏著一絲松快。
輕松,愉快——我終於擺脫了頭頂的父權。
我喬裝自己,混入這個世界的掌權群體,成功從他們手中分奪權力。
思親同時,我在偷偷慶幸如今的生活……慶幸他們離去,成全了現在的我。
這種想法無疑罪孽,且恬不知恥。是踏著血親的屍骨品嘗功名利祿的甘果。
我曾為此備受煎熬。
直到這一刻,我忽然明白,誰都沒有罪。
父母愛我的同時禁錮我、逼迫我,不是他們的錯,是千百年來規訓使然。
而我愛他們的同時感到不公,詈罵,反抗,也不是我的錯,是人性使然。
女人,也是人。
人,憑什麼不能為自己做主。
我用力合上眼。
胸腔久久震沸不能言。
祖翎就是這個時候靠過來的。
嗅完我衣裳,嗅我的頭發,邊嗅邊哼哼。
「所以,卿卿~考慮考慮我吧。」
不愧是做皇帝的人,伸能銳不可當,屈能伏低做小。
我還沉浸在洶湧思潮裡不能自拔,她轉頭躺回來,在我肩膀亂蹭,還喊起了戀人間黏糊糊的昵稱。
「我跟那些狗男人不一樣卿卿~」
狗皮膏藥似的甩也甩不開。
我嗓子有些發幹,茫然順著問:「哪裡不一樣?」
她自豪挺胸:「我是女人!」
我:「……」
所以狗是一樣的……狗皇帝!
13
行吧行吧。
我說我答應了。
祖翎:「當真?」
她興奮激動、兩眼放光要抱我睡覺時,我尖叫一聲滾下床。
鐵骨錚錚抱住自己。
我:「我說我答應考慮考慮!」
她:「……」
毫發無損出了始寧殿,我摸著完好的脖子,還不敢相信老虎這麼好逗弄。
尊重,在這樣一個君為臣綱、夫為妻綱的不平等時代,是一個多麼優良而稀有的品質啊!
……倒也不是非要溜著皇帝玩兒。
屬實一切發生得太突然、太意外、太措手不及。
緩緩,我要緩緩。豬腦過載了。
我半夜爬上自家屋頂看月亮,拍著嗡嗡的腦瓜子,魂不守舍思考人生。
不是不心動,隻是,隻是……
不答應吧,人皇帝鼓起勇氣表一回白,敢拒絕,我的仕途會不會就此完蛋?
答應吧,辦公室戀愛哪行啊,萬一被同僚們發現,我的仕途不還是完蛋了?!
我長籲短嘆地發愁。
到最後也沒思考明白。
因為樓下突然尖叫:「不好了!房老爺要跳樓!」
然後一堆人湧上來大喊大叫:「御史大人冷靜啊、冷靜啊!您有什麼想不開的,想開點試試呢?」
我:「……」
我不是、我沒有、你們別瞎說啊!
一夜,我在冷飕飕的風裡凍成了狗。
他們不讓我下去,說除非我立字據。
更丟臉的是,這破事還傳進了宮裡。
第二天祖翎就把我扣下了,眼睛紅紅問我:「你果真這樣厭惡,寧S也不屈?」
我:「……」
這他爹都什麼事啊?!
最終耗費一噸口舌才解釋清楚。
祖翎安心了。
但沒完全安心。
她好像留下了啥後遺症,開始無時無刻不在幽幽盯我。
上朝盯,下朝盯,我正兒八經交個述職報告,也被她盯得大汗淋漓。
當然,其實我知道原因。
……我選擇困難時就愛犯拖延症,像那什麼渣女,至今沒給她個準信。
這一拖,就拖到了三月三上巳日。
祭典過後是宮宴。
當祖翎若無其事把我召到她身邊,我就知道,來了!完了!這一遭終究逃不過了!
「房愛卿何不飲酒?可是這『金枝玉液』不合心意吔?」
在一眾同僚羨慕嫉妒恨的矚目裡,我淚流滿心,在天子近侍的位置坐下。
目不斜視正襟危坐:
「陛下過慮,此酒實乃人間玉露天上瓊漿。隻是臣不勝酒力,牛嚼牡丹,倒是浪費。」
要說官場這些年學到了什麼實用的……凡御賜的東西,那就算是一坨答辯,咱也得誇獎它色澤飽滿、形狀圓潤、氣味芬芳、陛下眼光高極妙極。
祖翎沒再找茬。
安靜待在邊上,酌酒解愁,一杯接一杯,不曉得有什麼心事。
直到半個時辰後,歌舞進來了,燈光暗下來了,氣氛炒起來了,宮宴喧鬧起來了。
祖翎的酒瘋也撒起來了。
我跟她桌案底下我逃她追半天,挪到無處可挪,她逮到機會,終於一把抓住我。
在其魔爪之下,我的手那叫一個弱小可憐又無助。
我虎軀一震。
旁邊小太監瞳孔地震。
眼看祖翎整個人都要歪過來,縱然有屏風擋著我也嚇壞了,狂使眼色。
太監公公如夢初醒,飛速吩咐:
「陛下衣物有汙,快!將最近的配殿收拾出來!」
14
我吭哧吭哧把祖翎拖出宴會現場。
蒼天可鑑,過年S豬都沒這麼辛苦的活!
去配殿路上她還一直追問我,到底在遲疑什麼、到底要考慮到什麼時候。
我眼觀鼻鼻觀心閉嘴不敢答。
「你莫不是還想嫁人?不對不對、你要娶妻?」
她顛三倒四半天,還把自個兒說生氣了。
搭手的小太監臉雪白雪白,約莫正在懷疑自己小命剩幾何。
……慘啊。
打工人慘啊,給皇帝打工的人慘上加慘啊。
直到過了門檻,宮人將殿門一閉,萬籟俱寂。
大概被涼風吹透了,祖翎總算清醒了一點。
拂開我攙扶的手,歪歪扭扭走到紫光檀圓桌邊,背對我坐下,一眼不看,一句話不說。
背影那個蕭瑟悽涼倔強。
……哦,跟我賭氣呢。
我嘆了口氣,走到她身邊,雙手搭上她膝蓋。
她低頭看我,我俯身輕輕跪下。
「陛下。」
我輕輕喚道。
提醒著她,也提醒自己。
「您是君,我是臣。」燭火微光裡,迎著她澄瀅的目光,我低聲苦笑,「您不覺得,太不相配了嗎?」
和上司談戀愛,聽起來帶感,但這就注定了下位者在這段關系裡會處於弱勢一方。
注定了,我將必須小心翼翼,防止情感裡的波瀾曲折影響我的事業。
我會開始瞻前顧後,優柔寡斷。
因為這份不平等。
「如果您隻是想要我,這樣就可以……現在就可以。」
我在她微蹙眉頭的注視裡,收回手,咔噠,拆開玉質蹀躞帶,輕放至地面。
「君有召,臣即到,不也很好嗎?」
你想要我,一句話的事,何必非要確定關系?
我與她對視著,手摸上盤領的扣子,解開第一顆,接著下滑,第二顆——
沒能繼續解開。
我的手腕被她握住了。
她緩慢,但很堅決地撥開來。
「我不要你的身體,房鳴琅。」她替我將松散的衣襟重新扣上,嚴絲合縫,自嘲地笑,「我若缺這個,後宮會空置這麼多年?」
「起身。」她或許懂得了我的顧慮,伸手攥住我。
不容置疑將我拉到對面坐下。
她沒有即刻反駁我,卻聊起一樁遙遠的舊事。
父母輩的舊事。
「你聽過當年寵冠後宮的『妖妃』梅氏吧?我的生母。」
祖翎緩慢敘述著,沒什麼表情。
「父皇為她做盡荒唐事,後世惡名皆加諸她身上。可她從未愛過我父皇。」
她側頭,望向軒外一彎瑩瑩的月。
「母妃一生念著她的『摯友』,說待我見了她,亦要我喚她阿娘。」
「然而她就這樣念了一生。到最後,白綾一條,潦草終章。」
「我最終亦未能見到那位『阿娘』。」
「梅氏身世顯赫,看似已有了常人觸之不及的『權力』,卻到底沒有選擇權。與籠中鳥無絲毫分別。」
我不知她為何提起這些,但沉默聽著。
我知道。
所有困於宅院囿於宮闱的女子,都隻是籠中雀。
不識乾坤之大,故為蠅頭小利沾沾自喜,甚而為丁點寵愛對同類兵戈相見。
但究其源頭,原錯不在鳥雀。
是它們本心不願見識天地遼闊嗎?是人蒙了它們雙眼,折了它們雙翼,讓它們變得柔軟,弱小,卑賤。
繼而栩栩然長籲曰——噫,短淺狹隘,豈可與之謀也。可笑,又卑鄙。
祖翎諷刺彎起唇,哂然道:
「誰讓皇帝就是有這樣的權力呢,想要的,不論對方願意與否,總能得到。」
「我討厭他,不想成為他。」
她看著我,無比認真,近乎虔誠的認真。
「鳴琅,你對自己太沒信心了,走到這個位置,是你自己的本事,我從沒為你行過不當的便利。」
她伸手似乎想觸我臉頰,在半空停頓片刻,輕柔將我的鬢發別至耳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