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章

立在船艙那頭的他下意識便要上前,不料還未邁步就見——


天子抬手,輕輕攬住了本要摔倒在地的人。


兩人的身體,在剎那之間緊貼。


應長川的動作不由一僵。


清風吹來一陣淡淡的龍涎香。


江玉珣眼前天旋地轉,待反應過來時,應長川已將手自他腰間移開。


驚魂未定的小太監立刻上前,把他攙扶了出去。


-


江玉珣早已暈頭轉向,昏昏沉沉被扶回房間後,倒頭就失去了意識。


完全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思考方才發生了什麼。


他這一覺睡了許久。


最後是被一陣冷風吹醒的。


“……幾點了。”


江玉珣用力按兩下眉心,忍不住向被窩裡縮了縮。


過了幾秒,忽有一陣水聲從耳邊傳來。


江玉珣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,此時自己正在樓船之上。


!!!


沒記錯的話,我方才好像看到應長川了。


……我說了自己難受後,他是怎麼回的來著?


江玉珣背後一寒,瞬間睜開了眼睛。


誰料他一睜眼,便發現了更為恐怖的事情——


這間船艙並不是自己原本的住處。


相比起後世郵輪,這個時代的樓船,不僅空間逼仄,且僅有部分艙室能開一扇小窗換氣。


然而此時江玉珣所處的船艙不僅寬敞,兩面還都設了大窗,空氣可以完全對流。


此刻,兩邊的窗皆大大的敞著。


方才他便是被這裡的風吹醒的。


……這是什麼地方?


見四周無人,不知道問誰好的江玉珣隻得下意識屏住呼吸。


接著小心翼翼地推開身上的被子,躡手躡腳地自榻上起身,向房間內走去。


這間船艙不僅左右兩邊都設了大窗,前後還都有長得差不多的艙門。


江玉珣腳步一頓,徑直走向最前方那扇薄薄的隔門。


末了攥緊手心,悄悄順著門縫朝門內望去——


竹節雲紋燻爐內,正燃著清神醒腦的香料。


這間船艙不但比方才他所處那間更為寬敞,甚至裝飾還要豪華許多。


“……有人嗎?”江玉珣忍不住輕喚了一聲。


艙內一片寂靜,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。


江玉珣猶豫片刻,緩緩拉大了門縫,探頭探腦地朝裡面看了進去。


船艙內裝飾雖然豪華,但是仔細一看就能發現,裡面沒什麼太過特殊的東西。


也不知道究竟住沒住過人。


少頃,江玉珣終於把視線收了回來。


同時合上隔門,打算去剛才看到的另一扇門邊看看。


然而甫一回頭,江玉珣便看到——


另一扇隔門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打了開來。


四名內侍官正坐於走廊兩端,他們眼觀鼻鼻觀心,大氣也不敢出一聲。


最重要的是……一襲玄衣的應長川,就站在門口處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。


自己方才那鬼鬼祟祟的樣子,全都落入了他的眼中!


“愛卿可還好?”


江玉珣臉色雖然仍蒼白,頭暈的症狀也沒有完全消失,但聽到這裡他還是條件反射般站直了身:“回陛下,好一些了。”


……可我寧願還暈著。


天子點頭緩步走了進來。


桑公公立刻佝偻著身子,上前替應長川打開了內間的隔門,再輕手輕腳地將沒批閱完的奏章放到桌案上。


江玉珣深吸一口氣,絕望地閉上了眼睛。


難怪這裡的視線和通風那麼好……原來是應長川的住處!


所以剛才被我東瞧西看的地方,是他的寢殿?


……臥槽,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啊!


-


江玉珣是上午暈的船。


他這一覺睡了大半天,醒來後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。


睡了一覺後,江玉珣的症狀緩解了許多,臉色也不再那麼難看。


因此,不等他從方才的疑惑與震驚中緩過神來,便又隨著天子一道,離開了方才的船艙。


樓船因形似樓閣而得名。


最上一層除了一座木質亭臺外,還有一片不算小的甲板。


身為工作狂,應長川從不浪費一分鍾時間。


樓船還未駛入東南三郡的時候,其中一郡的太守就已經提前登船,向他匯報政事。


初秋,南地仍不算冷。


傍晚時分,一行人緩緩登上樓船頂層,於此共用暮食。


“……啟稟陛下,桃延郡共有四座大型糧倉,合計糧窖一百餘座,一座糧窖約能儲存三千石糧食。”


說著說著,桃延郡太守的額頭上便冒出了細密的汗珠。


自從聽說皇帝要南下那日起,他便緊鑼密鼓地清點起了境內倉、口與壯男、壯女之數。*


並趕在應長川來之前背得滾瓜爛熟。


太守一邊說,內侍官一邊上前為眾人斟滿當地傳統的恬酒。


在一旁圍觀的江玉珣悄悄將杯子舉至唇邊,趁著對方說話時偷抿了一口。


沁甜味道的瞬間在唇齒間溢開,沒有半點辣意。


——我果然還是適合這種酒。


五重席上,應長川漫不經心地問道:“現今艙內共有多少石糧食。”


太守忍不住擦了擦額上汗珠,“回稟陛下,約莫十分之一……”說完立刻補充道,“等到晚稻徵收上來就多了。”


說著又偷偷抬眸,小心觀察起了應長川的表情。


天子不置可否:“老、弱、官、士,還有馬、牛、芻藁呢?*”


“這,這個……”桃延郡太守目光飄來飄去,看上去有些心虛,“陛下來得急,呃……這個暫時還未統計過。”說話間,他的臉色已經差過了上午暈船的江玉珣。


大周連年戰亂,桃延郡也受到波及,產生了大量流民。


應長川說的這些,都有些不好統計。


但堂堂一郡之首,自然不能給自己找這樣的理由。


此時飯菜還未開始上,聽到這裡江玉珣便放下手中酒盞,側身悄悄把守在後面的太監叫了過來,讓他去取筆墨。


——頭雖然還有些暈,但出於職業習慣,江玉珣仍打算記一下桃延郡太守還未統計上來的東西。


誰料那小太監還未動身,天子便抬手攔住了他,同時輕聲吩咐:“不必在船上記。”


“是,陛下。”江玉珣趕忙應下。


同時略為驚詫地看向御前——應長川不是在和太守談話嗎,他是怎麼注意到這個角落的?


說話間,樓船繼續向前,正好經過一片湖泊。


兩岸的景致不知在何時慢慢起了變化。


同座席上的莊嶽不由一驚:“外面這景象怎如此奇怪?”


見狀,眾人均不由自主地向兩岸看去。


不知是誰跟著說了一句:“湖內生田?的確從未見過。”


桃延郡太守總算松了一口氣,他忽然起身向應長川行禮道:


“回稟陛下,眼前這不是什麼‘湖內生田’,而是我們桃延郡,以及附近特有的一種圍墾方式。”


說到這裡,心有幾分底氣的他,腰板終於挺直了起來。


這位太守當年也是隨應長川一道打過天下的武將。


他雖然人不在昭都,卻有不少京城同僚可以聯系。


故而太守早就知道,皇帝最近一段時間有“屯田”之意。


想到這裡,他便迫不及待地將早早備好的話說了出來:


“陛下,剛才您看到的的田地名叫‘圩田’。用土壩在湖邊圍一塊地,再把水抽幹,便可得到肥沃的新圩田了!”


“原來如此……”坐在江玉珣身邊不遠處的薛可進恍然大悟。


應長川雖然沒有明說為什麼要帶薛可進一道南巡。


但朝臣百官均已猜到幾分——他八成是有意要薛可進帶人,在東南三郡屯田。


由此看來,江玉珣當日的提議非常有戲。


太守還在說,薛可進越聽越動心:“圩田不但方法簡單、省時省力,而且圍出來的湖底淤泥正好肥沃,適宜耕種。假如能夠推廣,東南三郡也可大量產糧。”


桃延郡太守隨聲附和道:“臣明日一早便可同陛下前去圩田邊上細看。”


接著又滔滔不絕地介紹了起來。


江玉珣:!!!


這可不行!


聽到這裡,他的頭被嚇得都不像方才那樣暈了。


江玉珣本能地抿緊了唇。


雙手也隨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。


桃延郡太守顯然早有準備,他口若懸河、語速極快,完全沒有給人打斷的機會。


就在江玉珣想著如何開口的時候,應長川忽然將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。


“愛卿可是有話要講?”


“正是,”江玉珣終於松了一口氣,他半點也不客氣,直接站了起來,“回稟陛下,臣以為桃延郡太守所言絕不可行。”


“你——”太守當即瞪圓眼睛向他看去。


餘光看到天子,隻得強壓怒火咬牙說:“你這是何意?”


江玉珣沒有搭理桃延太守,他直接抬眸看著應長川的眼睛說:


“這些湖泊原本可以調蓄辰江洪水,若是大範圍圍湖造田,未來再有大水,洪水無處可排必將釀成大禍。故臣並不贊成太守所言。”


這個道理現代人都懂得。


但是此時,“圩田”之法出現不過短短百年,且圩田的範圍還不大,眾人尚未意識到其背後的危害。


聽到這裡,薛可進的臉色驟然一變。


“你這人怎麼信口開河……”太守四處張望,似乎是打算尋京中同僚與自己一道譴責江玉珣。


不料眾人竟全部躲避起了他的眼神。


最重要的是,天子也直接將他視為空氣。


“何禍?”應長川直接朝江玉珣問道。


“先不論會不會發生洪災。”江玉珣停頓片刻說道,“圩田與湖面等高,假如此地百姓全靠圩田生活。一旦遇到大水,田地頃刻間皆會被水所淹,而後一定會爆發嚴重飢荒,後果不堪設想。”


說到這裡,江玉珣的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。


不同於一夜決堤的怡河。


歷史上,辰江附近就是這樣一點一點亂起來的……


江玉珣的話太過駭人聽聞,擔心他惹怒聖上,莊嶽都忍不住咬牙打斷:“江侍中!不可信口開河。”


可是江玉珣卻如同沒聽到對方說什麼般繼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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