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
是在他回頭的前一剎,潘順兒放下了窗簾一角。
她看到他笑意恬靜的側臉,看到夕陽在他的眼中,凝成了一個光點。
如若她還有一句話,是非要當面說給方逢意聽的,那就隻剩「你不欠我什麼,不必再來尋我」。
陷在上一世的回憶裡,潘順兒絲毫沒有注意到,方逢意勒停韁繩,調轉馬頭,凝視她的馬車,直到駛出視線才垂眉低頭。
徐鳴珂問他在看什麼,他撫了撫亂跳的胸腔。
「沒什麼,隻是突然心口有些疼。」
再次調轉馬頭,方逢意一蹬馬镫,腳上赫然穿著的是雙官靴。
他這一世可沒做鏢師。
而她一點兒也不知道。
12
潘順兒回到折柳鎮時,剛好是大年三十。
宋姚氏盛情邀請,不準潘順兒一個人冷冷清清地過年。
於是一個院子,四個女子,湊了一桌年夜飯。
潘順兒抱著元寶看煙花,安心一笑:「姚姐姐,我聽著元寶是不是咳得少了?爆竹聲裡辭舊歲,元寶的病也會跟著舊年一起去的。」
宋姚氏愛聽這話,纖瘦高挑的女子,不知哪來這麼大的力氣,居然將潘順兒和元寶一起抱了起來。
婆母耳背,聽不大清她們在說什麼,隻一味跟著笑道:「你們說啥呢?這般高興?」
宋姚氏放下潘順兒和元寶,又盛一碗紅棗蓮藕粥,放到婆母手中,大聲喊道:「笑您老人家高壽,再活兩年就到六十啦!」
婆母掉光了半口牙,這粥宋姚氏煮得很綿軟。
老人家一邊往嘴裡扒,入口即化,一邊笑問:「你願意我活到六十歲嗎?」
宋姚氏蹲下身子,幫婆母緊了緊棉袄,「都說家裡老人長壽,孩子們就也長壽。那我情願你活個一百歲,這樣我的元寶也能活到一百歲。」
交夜之後,元寶累了,在潘順兒懷裡沉沉睡去。
小孩子的臉軟乎乎,貼著潘順兒的脖頸,將她的心也一同化軟了。
煙花逐漸淡下去,夜色寂靜。
四個女子圍爐而坐,潘順兒注視著嗑瓜子的宋姚氏,驀地問道:「姚姐姐,你大名叫什麼?」
女子出嫁了便要跟從夫姓,尤其是寡婦,明明連夫君都沒了,還要背著貞節牌坊,被人叫一輩子的宋姚氏。
宋姚氏一怔,幾縷碎發括住迷茫的眼睛,似是自己也很久沒念叨過自己的本名了。
「姚芷蘭。」
她將碎發捋在耳後,前塵往事全記起來了:
宋家祖上是留下了點家底的,可她家窮得揭不開鍋,她還是爹不疼娘不愛、夾在兄弟當中的二女兒。
隻因她會縫衣納鞋、耕地喂豬,賢名遠揚,這才被宋家獨子娶來做妻。
起初,她夫君說她高攀。
她也不示弱,揮著剪刀質問:「你用一頭驢,就能換來我這麼個洗衣做飯、還要生兒育女的管家婆子,你有什麼可委屈的?
「但凡我娘家顧惜我,但凡我是個男兒身能出去建功立業,誰高攀誰還未可知呢!」
姚芷蘭是個比盧琬賢還要寧折不彎的性子,如此,才能經受住丈夫敗光家底、女兒早產、婆母病重、賺點錢全用來買藥的糟心日子。
沅芷澧蘭本高潔,可她始終陷在泥潭裡。
經歷了諸多坎坷,如今新的一年向她奔來,她甚至還不到二十五歲。
日子太忙了,忙著種田養家,忙著照顧老小,如今被潘順兒問名字,勾起片刻的停頓,她才得空為自己難過。
滿腹委屈發酵著,鼻腔一酸,眼淚蓄在眼底。
姚芷蘭猛地抬起頭來嗑瓜子,自嘲一笑道:「二十五歲的姚芷蘭,似乎過得比十五歲的姚芷蘭還差。
「順兒你說,我是不是真挺沒用的?」
可是不等潘順兒說什麼,姚芷蘭扭過頭,看見熟睡的元寶,便立馬又沒了眼淚。
「呸呸呸!我若是沒用,怎麼拉扯得了這一家老小?」姚芷蘭扔下瓜子,拍幹淨手上的灰,將元寶接到自己懷中。
萬千疼惜,皆在慈母眼中。
「順兒,你若不嫌棄我的手藝,開春了,帶著我納的鞋也去賣一賣,得了錢你六我四,如何?」
潘順兒瞠目結舌。
從前隻覺得三姐姐是個厲害的,敢怒敢言,敢為天下不公一大哭。
可眼前的姚芷蘭,也不遑多讓。眼淚能硬生生憋回去,眨眼間就又生機勃勃。
誰的前路不難走?
可隻要還想往前走,笑著出發總比哭著強。
潘順兒應下了,不僅幫姚芷蘭賣鞋,每每去送錢,連本帶利回給她,還要額外捎些吃穿用度。
姚芷蘭自然再三拒絕,不肯佔潘順兒的便宜。
她家苦是她的事,講給潘順兒聽,也隻是拿她當自己人。
若是今日拿下這些錢,那就要被潘順兒可憐一輩子,她不願低這一等。
潘順兒明白姚芷蘭在想什麼,便拉住她的手,語重心長地說道:「姚姐姐,我隻求你讓元寶認我當個幹娘,等將來我老S了,她能為我收屍立個碑。」
你來我往,便有了情分。這來往不可算計得太清,但也不能不計較。
均等平衡,才能與人長長久久地來往。
13
正月十五那天,潘順兒照舊去廟裡燒香。
依然沒有找到那個小沙彌,她便安慰自己,仍是機緣未到。
出廟門時,潘順兒偶遇陶府的人,便和一個眼熟的婆子問起陶小谷姐妹的近況,卻見婆子捂了捂嘴。
「佛門清靜地,原不該提這事,太血腥了些。」
婆子說,陶小谷還是老樣子,小小的個子長不高,護著妹妹,就和狼護著崽一樣。
可是陶小麥的病,積重難返。正月初七起連著吐血到今日,如今已氣息奄奄了。
潘順兒也驚慌地捂住了嘴:「當真治不好了嗎?」
婆子嘆氣著搖了搖頭。
從前她們姐妹生病,全因爹娘沒錢,也舍不得出錢,所以硬扛了下來,生S由天。
如今陶府這般有錢,也肯出錢尋醫問藥,若還有治不好的病,那便當真是回天乏術了。
潘順兒熬了個大夜,做了滿滿三層食盒的甜糕,正月十六的清晨,登門拜訪。
陶府的老管家,是個眉粗眼窄的長胡子老頭,很瞧不上潘順兒。
說她命不好,恐衝撞了千金貴體,連她的食盒一起推到了石獅子後邊。
還是昨日搭話的婆子恰好撞見,回去稟報了陶小谷,陶小谷出來親自接待,潘順兒才被迎進了府門。
陶小谷冷眉冷眼地瞪那管家:「若非有人故意作踐,我們何來的命不好?你老漢再敢衝撞我的客人,我便讓祖父發賣了你!」
陶小麥的病見不得風,隔著重重紗簾,潘順兒隻能隱約看到一個人影。
小小的身軀埋在被褥之下,呼吸淺淺,連起伏都很輕。
隻聽出的氣,少有進的氣。
陶小谷不由分說,打開潘順兒的食盒,自顧自吃起來。
一邊吃一邊品鑑:「順兒姐姐,糖放太多了,膩得慌。」
都是心頭苦往肚子裡咽,馮婆子隻吃甜的,陶小谷卻不愛吃甜的。
說是眾口難調,不過是各有各的苦。
潘順兒靜靜聽著,一樣接一樣地記下:「下回來,我保準做個你愛吃的。」
陶小谷停了手,糕點渣子粘在嘴角上。
「不……我就是想嘗嘗,小麥這麼愛吃的,究竟是什麼味道。
「原來這麼甜呀,比她的藥甜多了……」
眼淚無聲滑落,陶小谷倔強地抹到耳後:「順兒姐姐,你說,是不是小麥喝多了苦藥,所以嘴裡一直是苦的,才這麼愛吃甜食?」
「也許吧,姚姐姐家的元寶也這樣……」潘順兒給自己斟了杯茶,喂到嘴裡,才發現這茶這麼苦。
她便也掰了塊自己做的棗糕,可先苦後甜,苦味並不會消失,一點點苦縈繞在舌尖,需要許多許多的甜去彌補。
兩人正相顧無言,榻上的小姑娘突然坐起身。
這是潘順兒第一次聽到陶小麥說話。
她隔著紗簾,盯著陶小谷的身影,脆生生地喊道:「阿姐!」
在陶小谷失控地衝過去後,潘順兒立馬追上前,想拉住陶小谷,卻終究縮回了顫抖的手。
她S過一次,知道那是人臨S前的回光返照。
可終究,如同她S在方小郎君懷中一般,陶小麥S在了自己最愛的姐姐懷裡。
陶小谷的哭聲,和當年方逢意的哭聲一樣。
那幾乎不算是哭,該是撕心裂肺的嚎。
是恨不能替懷裡的人去S的絕望。
潘順兒環抱住兩個可憐的小孩,眼淚也跟著連串墜落。
為什麼我們姐妹命這麼苦?
為什麼至親的家人也不憐愛?
這世上有那麼多的為什麼,可絕大多數都沒有答案。
亦或者說,絕大多數,都無法被解決和安慰。
陶小麥還不到及笄,依照禮制,夭折的女孩不能立碑。
陶小谷執拗地背起妹妹的屍骨,回到了莊子上。
潘順兒後來去看過幾趟,陶小谷在她們娘親的墳旁,又挖了個小小的墳頭。
小小的墳頭裡,住的是她小小的妹妹。
背篼卸空了,卸下的重擔,全放在了陶小谷的心頭。
她愈發孤僻,門前種菜,院後祭拜,自己將自己困住了。
陶小谷似乎更長不高大了。
成熟的心智困在年幼的身軀裡,終其一生都要治愈年少時的心病。
14
傾盡潘順兒和姚芷蘭兩人的力量,元寶的病倒是慢慢有了起色。
潘順兒想著,日子就這麼過下去,也很好。
陪姚芷蘭給宋家婆婆養老送終,然後和重新養自己一樣,把元寶金尊玉貴地養大。
將來得一個有人收屍立墳,就足夠了。
她不想再嫁人生子,被鎖在四四方方的小院子裡,終其一生洗衣做飯、相夫教子。
她不想再被別人控制住自己的命運了。
又一年隆冬臘月,不怎麼下雪的折柳鎮,罕見地落了場厚雪。
很像潘順兒的家鄉。
小時候,遇上這樣的厚雪,方小郎君都會蹚著雪來找她。
天不亮,就幫她在窗外堆一個大雪人。
雪人手裡抱著個木雕的小魚簍,簍裡冒出來七八條魚頭魚尾,細看去,栩栩如生,細節滿滿,怎麼都不是一夜能雕成的。
他定是早早就在雕刻,隻等著冬日初雪,好借著這雪人送她,祝她瑞雪兆豐年。
細算來,這是重生後,她在折柳鎮生活的第四年。
上一世,就是這一年的臘月,她冒著風霜雨雪逃回了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