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
小丫頭背著小娃娃扭頭就走,潘順兒好奇地跟著,直到集市的盡頭,看到三五僕從迎上來,接她們上了寶馬香車。
潘順兒走回菜販子身邊,攥著幾個銅板挑水蔥,借故打聽那兩個小丫頭的故事。
菜販子說,那兩個丫頭,是富甲一方的陶員外的孫女。
幫潘順兒說話的這個叫「陶小谷」,她背篼裡背著的,是她的親妹妹,叫「陶小麥」。
「兩個庶出的丫頭,親娘S得早,自小養在外頭莊子上。這不,兩個月前,她倆的親爹也病S了,陶員外白發人送黑發人,嫌府上冷清,就把她姐妹倆接回來了。」
陶小麥和宋姚氏家的元寶一樣,打出生就有不足之症。隻是更嚴重些,腿腳萎縮不能行動,進出全靠陶小谷背著。
菜販子唏噓道:「聽說她妹妹這個病,要是早些給夠了錢去治,興許不會癱。隻不過除了她,也沒人管她妹,這年頭,S個三四歲的丫頭片子,算什麼大事?」
說白了,不就和她潘順兒一樣,父母情薄,姐妹情濃。
鼻腔一陣酸澀,潘順兒喃喃道:「陶小谷有十歲嗎?小小的年紀,就這樣懂事,真像、像……」
像她的三姐姐。
潘順兒五歲那年,冬天出門挑水,走在冰上滑了一跤,崴了腳,走不動路。
爹娘為著那桶沒提回來的水,將她責罵了大半夜。
而三姐姐,默默背起她,將她放在灶臺上,給她喂面糊吃。
那時,爹冷眼嘲諷:「老三你就慣著她!看你能不能慣她一輩子!」
當時的三姐姐,比潘順兒大兩歲,和如今的陶小谷一樣,也還是個小孩。
盧琬賢卻沉穩得和當娘的一樣,一邊給四妹妹喂飯,一邊說道:「隻要我能做到,我就一直慣著琬英。爹娘不疼她,我當姐姐的疼!」
都說童言無忌,可三姐姐這話,一點兒也不虛。
上一世,在一切無力回天之前,三姐姐是第一個站出來幫她的。
三姐姐一定極力反對過爹娘拿琬英去祭河神,才會被綁進櫃子裡。
潘順兒想她三姐姐了,很想很想。
於是她暗自決定:
等住安穩了,能自己賺錢了,就攢夠路費,回去悄悄看看三姐姐。
這一次回去,隻看三姐姐,絕不讓爹娘發現她。
也絕不能被他發現了。
腦海中閃過一個安靜的人影,潘順兒眉眼低垂,莫名的酸澀,漫過了心間。
方小郎君一心留在家鄉,一心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。
她若出現,他少不了還想當她的跟屁蟲。
可她此生不願留在傷心地,家鄉與姑娘,他隻能選一樣,勢必要他為難。
上一世,她從人牙子手裡救了他,到終了,他也舍了命跳進河裡救她。
就算扯平了吧,別再去為難他。
胡思亂想間,聽菜販子又說:「她妹妹喜歡熱鬧,喜歡到人多的地方曬太陽,她就天天背著她妹來集市逛。你看她像個叫花子,其實陶員外給夠了錢,她一點兒不缺的。」
陶員外有足夠多的錢,足夠讓她們姐妹現在過得吃穿不愁。
他本可以早些給錢,治好陶小麥的。
因此很多人背後嚼舌根,說陶員外給錢給晚了,如今想含飴弄孫,可是做夢了。
潘順兒長嘆幾氣,攥著水蔥起身,心裡想著:
「孩子需要的時候,他們不在,如今不需要了,卻又來噓寒問暖,還責怪孩子不親人,試問憑什麼呢?」
一路想著三姐姐、陶小谷、陶小麥,潘順兒出神間,回到了馮婆子的院子。
馮婆子還是潘順兒走前的模樣:
蒼老無力的身子,陷在搖椅裡,煙杆子在窗臺上冒著黑煙,雙眼直勾勾盯著手心看。
猛地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音,馮婆子一扭頭,不可置信地S盯著潘順兒。
潘順兒走近了,先給馮婆子看了自己買的紅糖,又看了看馮婆子手心裡有什麼:「阿娘,幾片槐花罷了,怎麼值得你看這麼久?」
誰承想,馮婆子抄起煙杆,結結實實砸了三下她的腦門。
潘順兒若是不疼得跳開,隻怕馮婆子要砸出血才肯停手。
槐花落地了,霎時染上塵色。
馮婆子氣得跳起身,又惡狠狠將落花踩了幾腳,徹底成了泥點子。
「潘順兒,你是不是真的腦子有病!」
沒綁她的手腳,也沒派人跟著,她怎麼不跑,反倒還回來了?
就因為爹娘偏心兒子,她就這般不願意回家去?
她當真要給自己養老?
世上真有認賊作母的事?
馮婆子做了十幾年的惡事,就發了這麼一回善心,對方竟然還不領情。
她實在不明白潘順兒為何會如此決定。
潘順兒滿目茫然,也絲毫不明白馮婆子在生什麼氣。
她乖乖去買紅糖,不僅沒被廖婆子坑,還多順了一大把水蔥回來,能做錯什麼?
「阿娘,我聽你的話採買回來,也未曾偷跑,您這發的哪門子火?順兒實在不明白。」
潘順兒按揉腦門,看馮婆子氣得腿腳打戰,最後將她狠狠一推搡,讓她去做槐花糕。
槐花糕做得很甜很甜,可兩個人都吃得很苦很苦。
吃糕點的時候,馮婆子莫名其妙地對潘順兒說:
「日子是一個接一個的檻,才邁過一個,下一個就等在前頭。
「邁到最後,兩腳跨進棺材裡,才能終了。」
一口甜糕哽在喉間,潘順兒小聲嘟囔:「還不是舍不得S嗎?還不是想活出個人樣來。」
她想好好活一次。
即便這一次,也是一路的坎坷。
7
自打買紅糖之後,馮婆子越發不愛看著潘順兒了。
除了吃飯,兩人各坐各的屋子裡,常常兩天也不講一句話。
馮婆子漸漸想明白,潘順兒做的什麼打算了。
她這些年買賣女孩,手裡是有錢的。
再者她這處院子,位置好、院落大、栽了好幾棵果樹,前前後後不少空地,一年到頭種些菜,夠兩三個人吃的了。
潘順兒不願回家去,眼瞅著也不打算嫁人,若想將來有個著落,在這兒等馮婆子S了接手,反倒輕省。
這樣也好。人為利而聚,她反倒怕潘順兒不圖財。
有的拿捏,就不必擔心潘順兒會跑了。
時間長了,馮婆子看潘順兒很會和鄰裡打交道,以物換物上有些本事,便拿了更多的錢給她,讓她去開個鋪子,買賣些小玩意兒。
這可正中潘順兒的下懷,過年時熬夜納鞋底,開春了便能賣布鞋;夏裡割了時鮮的蔬菜,並各色鮮花糕點,她自小愛鑽研這些吃食,手藝極好,常常不等出去擺攤,便被人上門買空了。
等到秋來瓜熟蒂落,做梨汁、釀果酒,去後山摘些柿子回來晾成柿餅子,放到冬天也是有的賺的。
不多時,她便攢夠了錢,按約定給馮婆子換了一套新煙杆和煙嘴兒。
馮婆子也直說道:「好,你既然守信,我老婆子也不妨答應你,等我歸西,這院子就是你的,我絕不告訴旁人你家在哪兒,我隻說是我忘了。」
這樣便是最好。
折柳鎮嘴上刻薄的人很多,但打心底做好事的也不少。若讓宋姚氏那樣的人,知道潘順兒家在何處,一定會想盡辦法送她回去見爹娘的。
潘順兒因此安了心,越發將小生意做得紅紅火火,有了餘錢就去接濟宋姚氏。
宋家院子裡,老人小孩都用藥湯吊著,潘順兒便買藥去探望。
一來二去,折柳鎮的人不罵她了。
蠢歸蠢,善是真善,但凡討飯討到馮婆子院門前的,潘順兒一定會給舀一碗吃食。
一個折在人牙子手裡的姑娘,被困在鎮子裡,卻不自棄,整日生意興隆的,自然是樁奇聞。
一傳十、十傳百,連鄰鎮都有人專程來買貨,就為了看看潘順兒究竟是個什麼人。
燙傷了的臉,潘順兒從不掩飾,是故來的人,都先看到她臉上駭然的紅疤。
而後才看見那雙翦水秋瞳,時時含笑,絕不為過往流淚。
再看全貌是皓齒櫻唇、五官端正,誰看了都可惜,說這樣美的姑娘,怎麼破了相。
宋姚氏在旁煽風點火:「她若不破相,就得被人牙子賣去當老母豬,一輩子被人圈在院子裡,生孩子生到S呢!」
話糙理不糙,誰聽了都一陣唏噓。
傳的人越發多了,就驚動了剛上任的年輕裡正——薛琛。
路見不平,也是職責所在,他帶衙差登門,要給潘順兒主持公道。
裡正一職,專管人口,薛琛原是本地人,也聽過馮婆子買賣女孩的傳聞。
槐花樹下,薛琛一身煙綠的官服,脊梁筆直,來回踱步。
清正的氣質,讓潘順兒立馬就想起了方逢意。
方逢意天生膚白,若穿同樣的綠色,想來更是面如冠玉。
細算來,這一世潘順兒被拐,已有兩年多了。
不知那個小跟屁蟲,是不是還以捉魚為生。
是不是和張王趙李家的那些小子一樣,眼裡有了別的姑娘。
薛琛啟唇,問潘順兒是不是被馮婆子拐來的。
馮婆子被衙差拘在廊下,共淋同一樹的槐花。
潘順兒看向馮婆子,點了點頭。
送終歸送終,真有人來主持公道,她可不打算為人牙子說一句話。
也不是每個被拐的姑娘都和她一個境況,拿人當物件買賣,本就罪該萬S。
薛琛又問,是不是馮婆子扣著她不準她回家去。
潘順兒思忖再三,回道:「是我不記得家在哪兒了,隻能留在馮婆子身邊。我與她約好,她不把我賣出去,我就給她養老送終。」
薛琛怔住了,攥住袖口,思索了半天。
「原本我該勸你幾句,隻是未經他人苦,也沒資格勸他人善。」
潘順兒領情,給了薛琛建議:「馮婆子拐人是真,我想留在折柳鎮也不假。裡正大人該一碼歸一碼,就事論事地處置。」
於是薛琛鎖了馮婆子去衙門,讓潘順兒照舊在鎮子裡生活。
臨別一眼,馮婆子手裡又攥了幾片槐花瓣,明知故問:「順兒,你真的不記得回家的路了?」
潘順兒欠了欠身子,恭送馮婆子:「阿娘,我不僅不記得家在哪兒,我連親爹親娘都忘記了。」
老話說,人S後要喝孟婆湯,將前塵往事都忘幹淨,才能再進輪回,轉世為新的人。
她重生一回,也該如喝過孟婆湯一般,將故人舊事盡忘。
她這麼說,也是提醒馮婆子,曾經答應過她的,絕不讓別人知道她家在哪兒。
槐花快要凋零落盡時,宋姚氏帶來消息,說馮婆子被收監後供認不諱,處以絞刑。幫她的曹光頭那幾個,也被抓了去等著流放。
「根據馮婆子的口供,救下了不少被她賣出去的姑娘。隻是她說不記得從哪兒拐的你了,你還是得先住在我們折柳鎮。」
潘順兒揉面要做槐花糕,一旁的罐子裡,裝著滿滿的紅糖。
睫羽微顫,她問宋姚氏:「姚姐姐,幾日後行刑?」
宋姚氏拈一塊紅糖送進嘴裡,很替潘順兒高興:「三日後,南市街街口。這馮婆子罪大惡極,絞刑也是便宜她了。」
潘順兒「嗯」了一聲,不再言語,一心做著手上的糕點。
宋姚氏向外掃視一圈,「等我過兩日闲了,幫你把馮婆子的東西都扔出去,你住著也自在。」
潘順兒應下了,蒸好槐花糕,包了三大塊,讓宋姚氏帶回去給婆母孩子吃。
宋姚氏出門時,小雨淅瀝,便將來時送苞谷面的空碗,倒扣在頭頂,要小跑回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