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
就像娘說的那樣,他一定,一定可以照顧好我。


 


不讓我再受任何風吹雨打。


 


可憐我來汴京先遇到的人不是他。


 


可我先前沒遇到他時,不也覺得,他身處大理寺,又讀了那麼多年書,位居高位,必定變得清冷而端肅。


 


這才在看到那枚玉佩時不疑有他。


 


隻是誰能想到,一別經年,當初的少年分毫未變。


 


可我要怎麼跟他說,我認錯了人。


 


11


 


我執意想走,沈懷昭見留不住我,竟然開始賭氣,不願意理我。看見我收拾包袱時,竟然說:「我還是不信。


 


「除非你讓我跟你一道回去,我要親眼看見那個人。」


 


隻是還沒等我們對峙出個結果,蘇御便先傳了道口諭到府上。


 


皇帝在宮裡設宴。


 


為太後慶生。


 


讓沈懷昭帶我一同去。


 


來傳話的小太監意味深長地看著我:「聽聞沈大人和未婚妻情深意篤,今日一見,果然如此。」


 


我回視他,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不久之前的那一夜。


 


那時,也是他扶著蘇御到我面前,神情焦灼:「主子不慎中了藥,許姑娘,勞煩你了。」


 


我那時很害怕。


 


可蘇御的牙關已經在打戰,他的額上有汗,克制地看我:


 


「蘭心,我對你,與旁的女子不一樣。


 


「你……能懂我的意思嗎?


 


「若你不願意,我。」


 


我坦然天真,拉住他的衣衫,有些緊張:「我願意的。」


 


彼時的我,當他是沈懷昭,是我的未婚夫。


 


他聽完,隱忍地笑了下,一把將我抱了起來。


 


天若無情,驚雷入耳,我疼極了,也怕極了,卻抵不住他在我耳邊說:「怕打雷?」


 


「我在這裡,你什麼都不必怕。」


 


而到今日,我才明白,那人為何會有底氣說出這樣的話。


 


他是天子,御極寰宇,能怕什麼?又有什麼,是他想要,卻得不到的?


 


12


 


我是第一次來皇宮。


 


放在幾個月之前,我是絕不敢想,自己會有這樣一日的。


 


從小到大,我都住在許昌縣的流雲村。


 


娘一個人將我拉扯大,為了讓我配得上沈懷昭,花了大工夫送我去當地的女學。


 


我去求學,從村子走到鎮上,要走整整兩個時辰。


 


那裡的天很寬,很藍,一眼望不到頭。


 


幾年前,也有人問娘:「沈家二郎現在那麼出息,你何不帶著蘭心去找他?」


 


娘柔柔一嘆:「這叫什麼話?」


 


「我總不能叫她還沒嫁進去,就先矮了一頭,往後在夫君面前,就再也直不起腰了。」


 


而這裡,雕梁畫棟,恍然若夢。


 


我置身其中,想起蘇御,終究開始退縮。


 


可困獸落網,焉能自在?


 


13


 


我沒有跟沈懷昭坐在一起,而是被安置在了女眷的席位。


 


他不放心,叮囑的話說了好些遍,才肯放人。


 


旁邊的小太監都看得沒了耐心,意有所指地勸:「陛下快來了,大人還是快些入座吧。」


 


他這才摸了摸鼻子,跟我道別。


 


跟我同座的,是定北侯的長女。她很好看,眉目清秀,身上帶著書卷氣,安靜地坐在那,身邊卻不乏奉承的人。


 


嘰嘰喳喳說了好些時候,我才明白,原來這人是內定的皇後。


 


蘇御繼位以來,後宮空置一年多,便是在等她及笄。


 


聽到這裡,我的心突然松了松。


 


他有心上人啊。


 


可我還沒高興多久,就看到高座上首的蘇御離了席。


 


臨走之際,他望了我一眼。


 


很難說清,那麼淡的一眼裡,能有什麼意味。


 


14


 


隻一盞茶的工夫,就有人不知不覺地站在了我身後,輕聲道:「姑娘,你離開的時候,還有東西沒帶走呢,隨奴婢來取吧。」


 


我攥拳,應好,跟著她出了殿門。


 


路卻越走越偏。


 


我身前的人也突然消失不見。


 


我猛地回頭,卻聽到一道沉涼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來:「過來。」


 


皇帝面容俊美,金相玉質,眼尾微微上挑,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身上,說出的話,卻半分耐心都沒有。


 


我攏眉,不願意走向他。


 


男人沒了耐心,兩步上前,一把掐住我的腕骨,咬牙切齒地冷笑:「你已經是朕的女人了,想嫁給別人?」


 


「告訴你,想都不要想。」


 


他也曾對我柔情蜜意過,用才摘下來的花枝給我編花環,為我作畫,極盡耐心。


 


事到如今,隻有這一句近乎絕情的質問。


 


我斂了斂眉,看著他,目光沉靜:「陛下,我沒有想要嫁人的意思,跟沈大人……也不過是昔日同鄉之情。」


 


他不置可否,看我的眼神愈發冰涼起來:「他也這樣認為嗎?」


 


我一怔。


 


他笑了,涼薄而無情:


 


「朕告訴你,朕這個皇帝,小氣又心狠。


 


「初見之時,朕也是好好問過你的,溫言好語,問你願不願意跟著朕,你說願意的,你點了頭的。


 


「憑什麼到了最後,你認錯了人,想反悔就反悔,你把朕當什麼?把那些夜裡的小意溫存當什麼?」


 


他聲聲質問,仿佛我是這天底下最無情的負心人。


 


我突然想起,傳聞裡,蘇御這個皇帝,內斂沉穩,雷霆手腕,很少在人前顯露情緒,更別提,一次性說這麼多話。


 


15


 


我沒取回什麼丟在蘇御那的東西,也沒能再回席上。


 


蘇御將我當作他的所有物,在夜色下,擒住我的手,不由分說地親我。


 


漫長的折磨後,還問我:「沈懷昭會這樣對你嗎?嗯?」


 


如此這般,哪裡還有初見時穩重自持的模樣?


 


我氣得連手都在顫抖,卻架不住他的力氣大,竟然完全掙脫不開。


 


他用指腹蹭了蹭我的唇,笑起來,很認真地說:「別回去了,你這副模樣,被他看見了,會怎麼想?」


 


這句話,聽著像是在問我的意見,可他氣勢迫人,說一不二,根本就沒有給我留分毫餘地。


 


我的眼皮輕跳,冷眼上前一步,看著面前這個男人。


 


他挑眉,凝視著我。


 


我是為他心動過的。


 


我孤身一人來汴京,他妥善地安置我,予取予求,又說他待我同旁人不一樣。


 


可到頭來,種種色相,照樣成空。


 


我說:「你是不是還想告訴我,今夜的座席是你特意安排的。」


 


「我身旁的那位定北侯長女,性情溫柔,嫻淑高貴,將來也必定能成為母儀天下的典範,她若為後,將來定能容我。」


 


他的眸光微微一閃,緊接著,俯視我,忽而笑了:「你既知道,便該明白。」


 


他喟嘆:「朕,要定了你。」


 


周圍一瞬間靜下來。


 


我茫茫然站在原地,想起他借旁人之口傳出的刺客之說、海棠胎記,還有,沈懷昭蒙天子青睞、步步高升的仕途。


 


與此同時,還有不遠處突如其來的一場烈火。


 


染紅了半邊宮殿。


 


內侍們匆忙撲火,最後道了一句:「沈大人的未婚妻還在裡頭呢,多半是活不了了。」


 


蘇御卻半點也不意外,近乎漠然地看著這一場火。


 


我的腳像灌了鉛一樣,站在原地動彈不得,面色也越來越白。


 


無力抵抗。


 


也不知該如何應對。


 


我娘養了我十多年,教了我很多東西,卻沒教過我,面對君臣綱常,強取豪奪,以孤弱之身,要如何蜉蝣撼樹。


 


16


 


短短一日,汴京便發生了兩件大事。


 


頭一件,便是沈二郎的未婚妻進宮赴宴時,因為一場大火,香消玉殒。


 


沈二郎悲痛欲絕,告假三月,為未婚妻守靈。


 


還有便是,皇帝身邊多了個貌美宮女。


 


聽聞生得極姝麗,名為宮女,卻獨自一人佔了整座華寧宮。


 


深得帝王寵幸。


 


蘇御以一己之力,將所有事都變成了他想要的模樣。


 


畢竟,若我沒遇到沈懷昭,那夜就會被他抓回去,然後帶回宮裡。


 


而現在,不過就是過程波折了些。


 


結果仍舊是一樣的。


 


在小院時,我也曾隱隱期盼過,自己將來和這個男人在一起,會是何等的快活。


 


可現在,不過是變了個身份,我再看向他時,居然提不起半點好感。


 


午夜夢回時,最常在耳邊回響的一句話便是。


 


「做宮女都算抬舉了她。」


 


17


 


我並不用做什麼侍奉蘇御的事。


 


他也確實沒把我當什麼宮女,隻把我當他的所有物。


 


之前在小院時,他便不讓我出門。


 


如今更甚。


 


困住我的地方,從院子變成了宮殿。


 


第一夜,他要做的頭一樁事,便是秋後算賬。


 


他蹙著眉,似乎在回憶:「那夜,你說要給朕驚喜,東西呢?」


 


我抬眸,沒想到他還記得這事。


 


可從始至終,我根本就沒想過要給他驚喜,那不過是個託詞而已,他現在問我要,我也根本拿不出來。


 


他勾了勾唇:「呵。」


 


「朕倒是忘了。」


 


「朕早就已經收到了。」他說著,頓了頓,沉沉地看我。


 


「那夜月色下,你們郎情妾意,互訴衷腸,真是好大一個驚喜。」


 


我一言不發。


 


生怕因為自己,讓沈懷昭失了君心。


 


良久,他又說:「罷了,這事,朕不再追究,往事已矣,隻要你安分,朕會好好待你。」


 


說罷,他站起身來,走到我面前,展開雙臂。


 


「蘭心,為朕寬衣,嗯?」


 


我心裡一緊,看向他。


 


手僵在原地,沒有動作。


 


他盯著我,眸子慢慢眯起來:「你不願意?」


 


我突然想起,幾個月前,也有過類似一問。


 


他問我:「你願不願意跟著我?」


 


我那時說願意,然後留在了他身邊。


 


那麼,這個時候,我若是點頭,說不願意,他會不會,會不會放我……


 


這麼想著,我就真這麼做了。


 


可我伏低的身子,並沒有得到他的憐惜,而是讓他輕慢地蹲下身,抬起了我的下巴,幾分戲謔。


 


「若才遇見時,你就告訴朕,你是因為沈懷昭這個名字,才留在朕身邊,朕定不會留你。


 


「可你偏偏和朕有過那樣一段日子。」


 


我抬眸,忽然愣住。


 


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一切都太突然,讓我差點忘了,自己確實曾對著眼前之人柔情款款,愛慕他,仰望他。


 


18


 


才開始的時候,他其實不大習慣我的接近。


 


是我眼巴巴地討好他。


 


一些無傷大雅的伎倆,他看在眼裡,也並不同我計較,隻是淡淡道:「你怎麼養著傷也不老實?」


 


我抿唇,悄悄地紅了臉。


 


好幾次想對他坦承身份,卻又在心裡堵著一口氣,怨他為什麼認不出我。


 


於是變著法子給他做家鄉的吃食。


 


講很久很久以前,很小的時候,一起發生的事。


 


他聽得莫名,卻從沒打斷過我,到最後,隻是斂著眉:「小時候的事,早作不得數了,你也別惦記了。」


 


後來。


 


乞巧節,我送他香囊。


 


他看著我,慢慢笑起來。


 


我也笑,誇他笑得很好看。


 


他眉目松動,看著遠處的宮城,又慢慢地不笑了。


 


然後,他開始有意無意地送我一些東西。


 


所有姑娘家喜歡的浪漫和情意。


 


他都給我了。


 


郊外賽馬,夜裡遊湖。


 


時日一久,他仿佛將那間小院,當成了自己的另一個家。


 


19


 


蘇御幾乎日日都宿在華寧宮裡。


 


他總認為,這樣下去,假以時日,我們就會和好如初。


 


像當初在小院時那樣。


 


畢竟,作為皇帝,他已經給了我最大的臺階。


 


那是一面繡著潑墨山水圖的屏風。


 


是他親自繪的圖,帶了流雲村的風貌,再由宮中最好的繡娘繡制而成。


 


他站在屏風旁,長身玉立:「這是你的故土。」


 


內侍站在一旁,躬著腰身應和:「許姑娘,陛下為了這屏風,費了不少工夫呢。」


 


我起身,看向蘇御。


 


他唇角含笑,溫潤如朗月如懷。


 


我就在他這樣的目光中將屏風細細地看了一遍。


 


從頭至尾。


 


然後說:「這是許蘭心的故土,可她已經S了,就在您的安排下,不是嗎?」


 


蘇御的神情一瞬間陰沉下來,冷冷地逼視我,不知道過去多久,才道:「你慣會惹朕不痛快。」


 


我斂眉,不作聲。


 


他屏退左右,將我一把拉至身前,目光晦暗不明,去解我的衣衫。


 


細細的吻落下來。


 


他猶不痛快:「那個沈懷昭有什麼好的?他若真那麼想娶你,這麼多年,你們不會連一面都沒見過。」


 


我下意識辯解:「他苦讀詩書,自然不能分心。」


 


他冷笑一聲,吐字如刀,毫不留情:「許蘭心,你真蠢。」


 


話落,像是不想再聽到我的回答,不由分說地堵住了我要出口的話。


 


嗚咽聲中,他的手掌驟然停住。


 


我握著他的手,一點點探尋,找到那道當初為他擋箭時留下的疤:「我為你擋過一箭,你忘了?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救命之恩的嗎,陛下?」


 


最後兩個字,我咬得很輕,似怨似嗔。


 


他的目光一瞬間變得無比清明。


 


然後從榻上起來,看了我半晌,拂袖而去。


 


這以後,他便搬出了華寧宮。


 


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。


 


20


 


蘇御是個好皇帝。


 


伏案牍之勞形,常常要到夜半三更才會就寢。


 


知曉這一點,我便將燈熄得很早。


 


無言的拒絕。


 


加上先前的餘怒未消,漸漸地,他也就不來了。


 


隻門口的守衛還在守著我。


 


我也是這時候才知道,先前,蘇御是為了查科舉舞弊案,這才借了沈懷昭的身份,親臨國子監,以身探案。


 


所以,他並不告訴我,自己的名字。


 


說他是沈懷昭,不對。


 


說他是蘇御,又不合時宜。


 


他驕傲一世,也終歸沒想到,有人會透過他光風霽月的外表,先看他的身份。


 


還是個比不上他的假身份。


 


沈懷昭這個名字,成了帝王的禁忌。


 


在人前,他器重他,將他高高舉起,君臣相得。


 


人後,又恨不得讓這個人徹底消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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