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李陽嚇得一哆嗦,腰彎得更深了,「大人恕罪。」
我沉默地打開箱子,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掃過這些舊物。
這個青松荷包是我十歲那年的第一件繡品,是陸之遙從我手裡搶來的。
「安寧妹妹,你這荷包就送我吧,我定會好好愛惜它,重如生命!」
我彼時還笑話他誇張,他還反駁我。
可如今,他重如生命的東西被他像扔垃圾一樣,隨便打發人送了回來。
「哼。」我把荷包丟回箱子裡,冷笑了一聲,「一別兩寬,就該陸將軍親自上門,才算是齊全了禮數。你回吧。」
我毫不猶豫地轉身回府,不給李陽說話的機會。
過了兩日,陸之遙親自帶著李陽又把那些螺鈿箱子抬了過來。
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,冷聲彎腰作揖,「下官陸之遙,參見安寧郡主。」
9
他待我疏離至此,連李陽都不如。
我沒放他進門,眸光往後瞥了眼,小翠捧著禮單亦步亦趨地上前來,她身後跟著一大群僕從。
僕從抬著箱子魚貫而出,這裡大大小小的箱子竟有數十個,原來這些年裡,陸之遙送了我那麼多東西。
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陸之遙,試圖找出他的情緒波動。
他的眼裡隻有冷厲和漠然,從前的陸之遙無論對誰都是一派和煦,尊重有加,目光向來是暖融融的。
我仰頭望了望烏雲遮蔽的天,沉聲道:「盡數歸還。」
他沉默了半晌,沒有接,「不需要,這些舊物,郡主自行處置即可。」
我也不勉強,將手收回,淡聲回應,「你退回的這些舊物,我亦取之無用。」
「隻是別的也就罷了,庚帖卻是一定要退的。」陸之遙取出庚帖遞給我。
我對上他銳利的雙眸,毫不相讓。
「是極。既然斬斷情緣,就要斷得幹淨。我的未婚夫去了趟北疆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,那我就當他S在了北疆。」
聞言,陸之遙踉跄了兩步,神色不安,眼神有一絲狼狽。
「既然S了,這些東西和庚帖,都拉去望北亭燒了吧。」我在眾人驚恐的眼神中,說出了近似詛咒的話語。
可誰也不敢說我過分。
陸之遙沉默片刻,轉身走向馬車,「走吧。」
我跟著上了馬車,隻在離他最遠的一端坐著。
一路無話。
到了望北亭,我掀開簾子,視野就豁然開朗。
遠處青山連綿,雲霧繚繞,再使勁往北望好似就能越過群山,看到北疆的大漠風光。
北疆,是我陸之遙葬身之處,如今回來的不過是軀殼。
10
寒風呼嘯著卷起我和他的衣角,翻飛著卷在一起,又散開去。
我抬眸凝望著陸之遙,從前他的眸中蘊含著無限的生機,可如今,他的眼裡S寂一片,更遑論會為我彎起笑眼。
即使五官一模一樣,可看起來卻不是一個人了。
一滴淚珠劃過臉頰,我捂著刺痛的心口苦笑。
終究是物是人非。
我從他的箱中拾起一把匕首,「你束發那年,我終於苦尋到千年寒鐵為你鑄成一把利刃,我們一人一刀,鑲嵌的刀鞘。」
匕首的鞘尾歪歪斜斜地刻著「遙」與「寧」二字。
陸之遙眸間掠過驚詫。
我又翻出一個護身符,「這是你臨行前,我在金佛寺三跪九叩三千級石階,虔誠為你求來的。」
可惜了我的心意。
他張了張嘴,想說什麼,卻最終又沉默了。
我沒有理會,繼續我的動作。
我在箱子裡翻找了一會兒,發現了一沓子信,「邊疆苦寒,那三年我日日給你寫信,總以為能給你一些慰藉。」
陸之遙也常常與我回信,我手中的是我們倆曾經的纏綿思念。
他偏過頭不敢看我,我卻不如他的意。
「陸之遙,看著我的眼睛。」我強硬道,「是你說,我們各自婚嫁,你絕不後悔。」
「我絕不後悔。」他答道。
我終於從懷中掏出我與他的庚帖,一晃時間過去那麼久了,可我卻清晰地記得當初互換庚帖時的激動與羞澀。
隻是如今再看這兩張庚帖,心中除卻酸澀與痛苦,就再也沒有旁的了。
我猶豫了下,隨即拿起匕首割斷了一縷青絲。
「洛安寧!」陸之遙驚叫出聲,他的眼神復雜,我看不透。
「一起去吧。」我沒有回應他,抱起這些物件,向前走了兩步,然後一股腦將它們扔進火盆裡。
火舌舔上庚帖又卷上青絲。
就當在此地,祭奠我的陸之遙,祭奠我過去的年華。
隻是當一切都化為灰燼時,我心中竟可笑地有個感覺,我和陸之遙在此刻,成親了。
11
當天晚上,我又夢到了陸之遙。
他還是那樣的俊美無雙,穿著一襲大紅吉服,如同以往一般,笑盈盈、寵溺地看著我。
「安寧,我知足了。」陸之遙伸手幫我攏了攏額前頭發。
這個動作我們之間做過無數次,我恍惚間分不清夢和現實,直到他冰涼的手指觸到我的肌膚。
「陸之遙,我們退婚了。」我看著眼前的夢中人,不知為何,萬般苦澀湧上心頭,眼淚不爭氣地從眼眶滑落。
「別哭安寧,是我沒能守諾。」陸之遙像過去每一次一樣,見著我的眼淚就慌得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,「對不起,是我不對。」
我搖搖頭,我想說不是他的錯,可又說不出口,畢竟他確實移情別戀了。
陸之遙把我摟進懷裡,揉了揉我的頭發,終究嘆了口氣。
「安寧,別念著我了,是我對不起你,找個好兒郎嫁了吧。」
他颀長的身影開始消散,怔忪間,我的懷裡隻剩一片虛無。
「之遙!」我哭叫著掙扎從睡夢中醒來。
又一次,除了我,一室空無。
12
柳鶯鶯來找我辭行。
如今京中流言紛紛,都說她不要臉攀龍附鳳,勾得陸之遙與我退婚,自己也沒個正經名頭。
她受不了如此誹議,決心回北疆的鄉下去,臨行前特來找我道歉。
府門前的家丁見是她來,鼻子不是鼻子,眼睛不是眼睛的。
柳鶯鶯站在柱子後邊,神情有些窘迫,見我出來,她的眼睛倏然一亮。
她和我道明來意,並福了福身子,「洛大人,抱歉,這段時間給你帶來諸多麻煩與非議。」
「我也想明白了,我與陸將軍非一路人,因此決定回北疆去,你和陸將軍可……」
「柳娘!」她話還未說完,陸之遙就打馬疾行,從遠處奔馳而來。
他還未到跟前就飛身下馬,急急將柳鶯鶯摟進懷裡,「洛安寧!你非要逼走柳娘嗎?是我要與你退婚!與她何幹!」
我無視陸之遙,徑直走到柳鶯鶯面前,從懷中拿出一對鴛鴦玉扣,放入她手中。
「我已為你和陸將軍求得賜婚聖旨,應當已在路上了。」我溫聲道,「不會再有人非議你。」
陸之遙的瞳孔驟然放大,臉上滿是不可置信又帶著絲尷尬。
「這玉扣原是我和將軍的定親信物,但是聽說你身子柔弱,這玉最是溫養身子,十分難得,希望你不要介懷。」
我和陸之遙定親時,他千辛萬苦尋來一整塊暖玉,親手一刀一刻雕琢成一對鴛鴦玉扣。
兩個玉扣首尾相連,形成一個完滿的環。
自陸之遙回來後,我就沒在他身上見過這個玉扣了。
柳鶯鶯看向陸之遙,他不自在地轉過頭,咳嗽了兩聲,「這已不是一對了,我的丟在了北疆,你就當尋常溫養玉用著吧。」
我正想離開,柳鶯鶯忽然伸手攔住我,不經意間,玉扣摔落在地,發出細微又清脆的聲音。
柳鶯鶯頓時六神無主,慌亂地望向陸之遙,「我不是故意的。」
我望著散落了一地的青瑩通透的碎玉,釋然地笑了,「不打緊。」
碎就碎了吧,不重要了。
孤玉不存。
陸之遙的玉丟在了北疆,我的玉碎在了京城。
一如我當初與他,遙遙相望。
13
爹娘重新給我張羅著議親。
娘以長公主的身份舉辦了一場桃花宴,實則是廣邀京中名門望族,重新給我相看。
宴上觥籌交錯,想與我攀關系的男子多得令我厭煩,我不耐與他們深交,跑到涼亭邊上躲清闲。
剛一坐下,我就透過假山,看到了柳鶯鶯。
她踮著腳尖,努力伸長了手去夠樹梢上的桃花,卻不防腳下青苔,滑了一跤,狠狠地摔在地上。
「可還好?」我走上前伸手,想扶她一把。
她抬起頭來,淚盈於睫,然後欲借我力起身,「洛大人,多謝。」
「柳娘!你怎麼樣?」陸之遙比我快上一步,把她拉起來,見柳鶯鶯泫然欲泣,露出心疼的神色。
他見著我,抿了抿唇,神色不豫,「郡主若有不滿朝我來便是,何故為難柳娘?」
第二次了。
陸之遙第二次不問緣由,不分青紅皂白地責問我。
我不躲不避地直面陸之遙,一模一樣的臉,他卻讓我感覺很陌生。
我像是從來都不認識他一樣,人失憶以後真的會性情大變嗎?
陸之遙向來以誠待人,不管是日常做事還是行軍打仗,他都謹慎行事,像這種情況,他以往會先多方求證,絕不會上來就指責我。
我冷著臉看著面前的人,轉而問柳鶯鶯:「可摔著了?我讓婢女帶你去換身衣服可好?」
她身上的衣服曾是陸之遙親自去蘇州,求得蘇繡大家為我定做的錦繡繁花百褶裙。
估摸是最近才送到陸府的,否則前次歸還禮物時,他應當一起還來了。
裙子是郡主規制,她僭越了。
柳鶯鶯聽了驚出一身冷汗,忙要把衣服脫下來還我,我攔著她的動作,「下去換身幹淨衣裳即可。」
她穿了這衣服好半天,竟沒有一個人提醒她,幸好我不在意。
她連忙謝過我,又與陸之遙解釋了一番,他聽罷怔愣住了,看著我的眼神有細微的欣賞。
柳鶯鶯走後,我與陸之遙相顧無言。
良久,我開口問道:「你還記得,幼時我落水,你拼了命把我從水裡救起嗎?」
陸之遙沉默許久才開口:「記得,近來想起來一些了。」
撒謊。
陸之遙不會凫水。
當初是他落水,我把他從水裡撈起來的。
14
陸陸續續有媒人上門說親,今天的媒婆是為王尚書家的小公子而來。
忽聞府門外吵吵嚷嚷的,我放下手中的畫,問道:「小翠,外邊怎麼如此喧鬧?」
小翠恭敬回道:「聽聞是陸將軍墜馬了。」
我挑了挑眉,與我何幹,便繼續作畫。
「將軍!將軍!你不能進去!」
「來人!攔住將軍!」
院外越發吵鬧,吵得我無法安心作畫,一抬頭,來人已經擋住了我面前的光。
是陸之遙。
他的額前沾血,卻無損他俊美的容顏,他疾步向我走來,不住地喘著粗氣,「安寧,我都想起來了。」
「我回來了,安寧。」
我平靜地看著他,內心竟毫無波瀾,「陸將軍,晚了。」
「不晚,安寧,我們可以去求聖上……」他迫不及待地想靠近我,卻被我截住了話頭。
「你以為你是誰!三番兩次違背聖命!想要娶誰就去求賜婚,不想娶了就求聖上收回成命!」
「你有幾個腦袋!」此刻我對陸之遙的不滿達到了頂峰。
他僵在原地,霧色氤氲雙眼,執拗地盯著我,「安寧,我拿我的軍功去求,我再去宮門前跪著,要我付出什麼都可以,隻要你原諒我。」
「程公公應當在去給你和柳鶯鶯頒布賜婚聖旨的路上了,回府接旨吧。」我不看他,「你終究是和柳鶯鶯拜了天地,負了我,何苦再負她?」